喀什噶尔
时间:2020-11-22 07:51:20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王刚,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子弟,编剧《甲方乙方》《天下无贼》。2004年推出长篇小说《英格力士》,先获当年“《当代》长篇小说年度最佳奖”双冠王,后获台湾《中国时报》开卷好书奖,又入围茅盾文学奖;其英文版由世界最著名的英语图书出版商企鹅出版集团强势推出,其意大利文版、法文版、韩文版、德文版和西班牙文版已陆续面世。
歌声离我远去
你有你的喀什噶尔,我有我的喀什噶尔。
——题记
第一章
1
我是在喀什噶尔的舞台上第一次见到王蓝蓝的,那是我在喀什噶尔第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她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长长的头发搭在脸前,让我无法看见她的脸。身边有无数的声音在咒骂她,说她是一个破鞋。在我青春的时候,破鞋是一个让我又冲动又忧伤的词汇。冲动是因为美丽,忧伤还是因为美丽。
那年,我17岁。
喀什噶尔有个疏勒县,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在一起,他们正在充满苏联味道的南疆军区礼堂开会,听候宣判破鞋王蓝蓝的作风问题。什么叫作风问题,今天的17岁以下的女孩儿、男孩儿还懂吗?就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性行为问题。那天礼堂门口已经绿树成荫,大树小树都长出了浓密的叶子,王蓝蓝出来的时候,我正好感觉到了浓烈的沙枣花香气,从外边的花园里飘来,我开始以为她的身上就是这么充满了芬芳。与她一起被宣判的还有一个男人,他叫袁德方。他是王蓝蓝的情人——情人,多么美好的词汇,那时中国人有情人吗?
2
喀什噶尔,我在喀什噶尔有半年都没有说过话,我像是一个没有舌头只有喉咙的人,把所有内心的语言都压抑在嗓子里。母亲是湖南湘潭人,她总是用毛主席的口音对我说:你就是不说话,别人也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父亲是山东人,他用山东话对我说:你就是不说话,别人也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我是新疆人,我从10岁起就总是用新疆话对自己说:你就是不说话,别人也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
所以,在去喀什噶尔之前,我就把自己当作哑巴。那儿是一个熔炉,父亲、母亲生活在熔炉里,已经很多年了。当他们不得不把自己的这个儿子送到熔炉里去的时候,告诉我最多的就是:少说话,多干事,最好不要说话。可是咋办呢,我就是一个爱说话的儿娃子,我不说话就会憋死。
3
雪山上似乎突然有了回音,那是高音喇叭发出的,没有低音,甚至没有中音,只有高音:
把杀人犯、流氓分子、叛国投敌犯、反革命分子袁德方、王蓝蓝带上来——
一切都很安静,雪山上红彤彤的太阳被初夏的暖风吹走了,人们的呼吸就像是初春里昆虫的叫声,那么虚无。我极力睁大眼睛,看着台上,袁德方戴着手铐和脚镣,从幕布的左侧走出来。在他身后有两个矮个儿军人,时刻在盯着他。王蓝蓝只戴着手铐,没有脚镣,她身后也有两个军人。袁德方走得很慢,王蓝蓝在他身后,他们蹒跚着,像是莫里哀喜剧中的男女演员,很快就要到他们说台词的时候了,观众那时已经充满期待。
我已经能看清楚袁德方了,他离我最多只有3米,我看他的时候,他竟然也在看我。舞台上的犯人竟然也能与人对视?吓了我一跳。我发现自己跟这个男性罪犯长得竟然有些像。他有一个大头,我也有一个大头。大头让我们显得有些粗鲁。我有细腻的眼神,他也有细腻的眼神,这种眼神让我们显得有些无端的骄傲和与众不同的忧愁。
那个叫王蓝蓝的女人就站在我眼前,说不清为什么,她的出现让我灵魂颤抖。她很细腻消瘦,脸色苍白,在灯光下有些泛青。她是一个单眼皮的女孩子,留着短头发。她没有看我,我却一直看着她。我期待着她的目光过来与我相接,但是她没有,她只是看着地面。我的心在狂跳,这个女孩儿是一个犯人,我为什么被她冲击得有些坐立不安?如同那些多情善感的男人一样,我对美丽的女人总是充满同情,无论她是天使还是罪犯。王蓝蓝站在台上,显然她没有害怕。爱情让她内心涌动着无限光芒,她的脸上即使现在也有一丝丝微笑。
我身边有许多女兵,其中甚至有她——我八一中学的校友,五班的她,可是,我必须承认,在王蓝蓝出现的那一刻,我忘了世界上所有的女人。我的眼睛里只有这个罪犯。
4
风把我带到了褐色的、土黄色的喀什噶尔。那时,我从窗外山下的雪野上看到了风。那时不叫喀什噶尔,维吾尔族人这样叫它,塞提妮莎(你现在在哪里,阿巴斯,你现在还会去为他扫墓吗?你自己也有孩子了吧?他们上的是维吾尔族学校,还是汉族学校?)才这样叫它,我们只是叫它哈(喀)什。是天山把我们分开的,乌鲁木齐在北疆,喀什在南疆。你们这些口里人肯定想不到,我从乌鲁木齐到哈(喀)什走了7天。我从乌鲁木齐过乌拉泊,过干沟,从库米什到了库尔勒,然后是拜城、库车、阿克苏、阿图什。你看,我在说出这些地名时,都不需要看地图,它们如同音阶一样从远处传来,回响在我的骨头里。不是大调音阶,是小调音阶,而且是e 小调。就是颜色有些暗暗的绿那种。在进入喀什噶尔时,我看见了艾德莱斯绸缎在满天飘舞,女孩儿像鲜花一样穿着裙子,吾斯坦博依街里全是毛驴车,尘土滚滚如同战场上的浓烟,巨大的木头轮子仿佛让我的眼睛回到了遥远的古代。那是在黄昏,艾提尕尔清真寺里突然传出了“阿安拉——”,那时,我身边的人们跪倒了一片。远方有太阳,天空清澈,我被惊呆了。
5
喀什噶尔东边那个小镇,他们叫汉城。
我是穿着便服进入汉城的,那时候我还没有穿上军装。你们不要误会,这儿的人都把疏勒县叫汉城,离喀什噶尔9公里,走在街上几乎全是军人,我要去的军营就在那儿。在那个大门里边。就这样,那个孩子17岁走进军营时,还穿着便装,他渴望穿上军装,他想那身军装都想疯了。他在乌鲁木齐看着那些穿上军装的女孩儿时,内心总会紧紧地收缩着,无边的愁绪会像流云一样经过他的心脏。他发誓要跟她们在一起,不仅仅是感受那些充满淡淡的花香气息,还要听听她们窃窃私语时究竟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