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麦克白的悲剧性
时间:2021-02-10 18:04:31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郑世琳
内容摘要:通过细读《麦克白》,笔者发现,麦克白的悲剧性源自他强烈的自我实现与现实走向间的巨大差异。本文力图通过自我实现、事件走向和悲剧张力这三层维度的探析,并且以《麦克白》之内的细节、整体作为具体文本,之外的莎士比亚其它作品作为广阔坐标系,以及创作者的历史背景作为深入途径,加以证明。
关键词:麦克白 悲剧性 莎士比亚
莎剧中,麦克白历来被视作悲剧性人物。但这种悲剧性源自何处呢?通过细读文本,笔者认为麦克白的悲剧性源自他对自我价值实现的执著,但现实的走向却离自己的预想越来越远,“他被自己的境遇所迫而陷于困境”①,最终形成令人怆然叹息的悲剧性张力。下文将对此具体展开论述,并希冀着能对未来的莎士比亚悲剧研究有所裨益。
一.自我实现
麦克白渴望并追求着自我价值的实现,所以他在开场平叛麦克唐华德的战斗中会表现得那般英勇无畏,“英勇的麦克白不以命运的喜怒为意;挥舞着他血腥的宝剑,一路砍杀过去”,“正义凭着勇气的威力,正在驱逐敌军向后溃退”,“他们就像两尊巨炮,满装着双倍火力的炮弹,愈发愈猛地向敌人射击。瞧他们的神气,好像拼着浴血负创,非让尸骸铺满了原野决不罢手似的。”“直到麦克白那位女战神的情郎披甲而前,与他奋勇交锋,方才挫折了他的傲气;胜利终于属我们所有。”军曹赞誉他为“怒鹰”,“雄狮”,国王邓肯也不禁称赞他为“英勇的表弟!了不起的壮士!”“尊贵的麦克白”。然而战斗的胜利并未使麦克白体会到自我实现的淋漓畅快感,他的心情仍是缺憾的,失落的,所以他会略显惆怅地叹息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阴郁而又光明的日子。”对他而言,自我实现是更加尊贵的荣誉,更加显赫的身份,甚至包括国王的位置。所以当女巫称他为未来的君王时,麦克白会那样吃惊,“将军,您为什么这样吃惊,好像害怕着这种听上去很好的消息?”因为女巫竟然说出了他藏在心底的渴望。也是因为留恋这份渴望,所以麦克白会希望预言他“未来的尊荣和远大的希望”的女巫们能再多停留一会儿,以令他能再感受幻想一下自我价值实现的幸福。而当马尔康被确立为继承人,麦克白的自我实现被阻断了,再大的勋绩都无法令他平息不甘的怒火,“肯勃兰亲王!这是一块横在我的前途上的阶石,我必须跳过这块阶石”。他的心根本不甘于王权系统的禁锢。作为最亲密的枕边人,麦克白夫人自然是了解自己丈夫的,她直言道:“你希望做一个伟大的人物,你不是没有野心……你的欲望很大”,挑明了麦克白对自我实现的渴求。并非女巫的预言、麦克白夫人的挑唆点燃了麦克白的欲望之火,而是麦克白内心深处本身就有这一团欲望之火,只是女巫、麦克白夫人说出了欲望的存在,就算沒有她们的耳畔之语,麦克白无法停止的欲望依然会拿起弑君的宝剑,走上最想到达的峰顶。麦克白凯旋路上的同行者班柯也听到了女巫的预言,“你的子孙将要君临一国。”与麦克白将成为未来君王的预言何其相似,但班柯始终未进行任何争夺皇位的行动。对比麦克白、班柯听到相似预言而采取的相反行动,鲜明地展现出,是麦克白的欲念驱使他做出与班柯相反的选择,选择了夺取王冠。自我实现的渴求驱策着麦克白不断前进,不理宿命,情愿为野心奉上一生,即使死在追逐的路上,未尝不是一种辉煌的死亡,“我的跃跃欲试的野心,却不顾一切地驱着我去颠踬的危险。”“不,我不能忍受这样的事,宁愿接受命运的挑战!”“我要战到我的全身不剩一块好肉。给我拿战铠来。”“就是死,我们也要捐命沙场。”“我为什么要学那些罗马人的傻样子,死在我自己的剑上呢?我的剑是应该为杀敌而用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是坚守着尊严战死沙场的,坚持着“自己的追求”②,仿佛陷构在宿命悲剧中的枭雄,在最后一战中仍然高扬英雄主义的旗帜,“我不愿投降,我不愿低头吻那马尔康小子足下的泥土,被那些下贱的民众任意唾骂。虽然勃南森林已经到了邓西嫩,虽然今天和你狭路相逢,你偏偏不是妇人产下的,可是现在我要扔掉雄壮的盾牌,血战到底。来,麦克德夫,谁先喊‘住手,够了的,让他永远在地狱里沉沦。”
《麦克白》的作者,莎士比亚早年曾历经父亲破产的艰难,进而一心想要出人头地,重振衰败的家业,因而他在世时显得那样野心勃勃,心怀不满,争强好胜,渴望着实现自己的梦想。莎士比亚在世时的的一系列财务记录和文字材料,也都印证记录了他想要飞黄腾达的目标。而莎士比亚在创作时将自己身上这种追求自我实现的精神融入到了悲剧《麦克白》的创作中,融入到了麦克白这一角色的塑造中,使麦克白身上散发出追寻梦想的光辉。
莎士比亚创作《麦克白》的时期正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资本主义迅速上升,宗教改革,民族国家诞生,科学技术发展,新航路开辟,商业贸易繁荣,财富资本增长,文学艺术兴盛,到处闪耀着盎然的生机。人开始意识并惊叹于自身的力量,开始挑战中世纪的宇宙观,将人从禁欲神学,上帝奴役的枷锁中逐步解放出来,鼓励人们追寻自我价值的实现,追求今生今世的幸福,充分发扬人的无限潜力。人类的自我意识、主体意识逐渐觉醒,开始领悟到自身梦想的可贵,肯定自我身份,高声赞扬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③并“在生存的形而上高度建立自我的绝对性,用人道代替神道,用主动的理智代替神意的呼唤,用自觉的自由自主代替超逾的归属和信赖。”④同时,世俗名利的追求也开始被承认,被肯定,就如人文主义之父彼特拉克的话所言,“我自己是凡人,我只要凡人的幸福”⑤。在这个“英雄的时代,当艺术家的英雄、当投机武人的英雄、当冒险家的英雄、当学者的英雄、乃至当鸩毒者的英雄。苟阁下不足当一英雄,此在阁下即属失败”⑥的文艺复兴时期,会出现麦克白式的追求自我梦想实现的人物,“一个不愿葡匐为虫的强有力的个体,一个成熟到自觉意识到自己人格价值的人,一个顽强地站立起来,要将个体价值变为现实地位,证明自身价值的英雄”⑦,也不足为奇了。莎士比亚观察着这一时期认同自我价值实现的人们,并将他们的精神凝练注入到了麦克白身上了,使麦克白这一形象铭刻上了时代的印记,象征着高度张扬自我价值实现的英雄。
二.现实脱轨
然而,事件的走向并不如意,甚至离麦克白心中的梦想越发遥远。杀死邓肯时,麦克白也杀死了自己的睡眠,他心中充斥着不安,忧虑和恐惧,“为什么我们要在忧虑中进餐,在每夜使我们惊恐的噩梦的谑弄中睡眠呢?我们为了希求自身的平安,把别人送下坟墓里去享受永久的平安,可是我们的心灵却把我们折磨得没有一刻安息,使我们觉得还是跟已死的人在一起,倒要幸福得多了。”他想做自己命运的主人,他试图通过杀班柯,杀麦克德夫家人来获取王权的稳固和心灵的宁静,但恰恰相反,他的王权因暴力染血越发脆弱不堪,摇摇欲坠,他的心灵也越发紧张担忧,但他已无路可退,“为了我自己,只好把一切置之不顾。我已经两足深陷于血泊之中,要是再不涉血前进,那么回头的路也是同样使人厌倦的。”最终他才看透了人世的虚无与荒诞,被杀身亡。一切的一切,都与他心中的预想南辕北辙。命运就像无形的,无休无止的风,将麦克白这艘扬帆的船朝着与梦想截然相反的方向越吹越远,最终背道而驰。就像赫卡忒那般,命运始终在肆意戏弄着麦克白,毁灭着麦克白,“今晚我要去整夜的工夫,布置出一场悲惨的结果,在正午以前,必须完成大事。月亮角上挂着一滴湿淋淋的露珠,我要在它没有堕地以前把它摄取,用魔术提炼以后,就可以凭着它呼灵召鬼,让种种虚妄的幻影迷乱了他的本性。他将要藐视命运,唾斥死生,超越一切的情理,排弃一切的疑虑,执着他的不可能的希望”。宿命按部就班地成功着,它仿佛一座牢笼,仅用模棱两可的言语就将麦克白死死地困于其中,“他们已经缚住我的手脚;我不能逃走,可是我必须像熊一样挣扎到底。”最终令麦克白死于非命,彻底失败。
莎士比亚之所以会这样刻画麦克白的命运轨迹,源自文艺复兴时期他的种种所见所闻。固然文艺复兴时代,人们成功挣脱了上帝的桎梏,走向了自己,却在自我价值追求中变成了自我的奴隶,战事频繁,社会动荡,争夺海外财富,腐败丛生,拜金主义盛行,“陷入对生命无尽的惶惑之中”⑧,逐渐偏离了文艺复兴的初心。莎士比亚将这种航向偏离的忧思投射到了麦克白身上,使其成为隐喻,成为寓言。
三.悲剧张力
在自我实现与现实背离的巨大张力中,麦克白昂然向上的生命力被日趋压制,悲剧性逐渐渗透纸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历经了百转千回的他终于醒悟,“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这是一个勇于追求自我价值实现之人对自身悲剧命运的慨叹,和无可奈何的痛苦。从昂然进取到最終只能无奈看破人生的荒谬与无意义,在这种精神苦痛中,悲剧最终迸发出摄人心魄的力量。
麦克白的悲剧结局恰恰直接来自他未泯的良知,因为对无辜者之死心怀愧疚,他陷入了恐惧癫狂的幻觉,精神失常,开始对臣民血腥残暴,逐渐失去了人心,才会众叛亲离,被马尔康率领的众军队围攻,落得削首的下场。如果他像历史上冷血政治家一般,并不因为邓肯、班柯之死精神失常,按照清醒理性的规划步步经营,收拢人心与权力,麦克白悲剧就会改写,就如常见的史书段落。麦克白内心深处善良的那一面反而摧毁了他,人被善所杀,某种意义上,这是麦克白的悲剧性所在。
麦克白帮助国王平叛了逆臣麦克唐华德、考特爵士,麦克白平反的功绩是得到考特爵士的移赠,本身就是又一场欲念的移赠与诅咒,邓肯无意中说道:“他所失去的,也就是尊贵的麦克白所得到的。”本意是指考特爵士失去的爵位,也就是麦克白所得到的。但这正是莎剧的双重笔调,隐含着另一层作者的言外之意,考特爵士所失去的向上行动力,正是麦克白所得到的,麦克白将走上与考特爵士相同的道路。麦克白谋反称王失败,但别忘了女巫最初对班柯的预言,“你的子孙将要君临一国。”班柯的儿子弗里恩斯最终也极可能谋反称王,如麦克唐华德、考特爵士、麦克白一样,走上谋反的循环,继续国王信任之人叛乱,“美即丑恶丑即美”辩证转换,一场永无止境的欲望悲剧,麦克白的悲剧性也将注定一代又一代地演绎。
麦克白的悲剧性取自莎士比亚创作时期,即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的普遍悲剧性。他们逃离了宗教、道德和传统的束缚,却在奋力追求自我实现中迷失,与最初的梦想渐行渐远,陷入悲剧性的彷徨中。莎士比亚身处其中,也不禁陷入迷惘。他一方面仍然相信人文主义对自我实现的追寻,支持“人的个性解放”⑨,另一方面,也对社会的深刻危机满怀忧虑。因而莎士比亚将这一时期人文主义者的悲剧性注入到了麦克白这一角色中,也注入了其他悲剧性人物的塑造中,如哈姆雷特、李尔王、奥赛罗等,他们与麦克白形成悲剧根源的隐秘呼应。
麦克白的悲剧性可参照身处相似历史境遇中的李世民,他和麦克白一样渴望着自我价值的实现,但在现实的征途却离他的预想越来越远,杀害抹黑手足,逼父退位,命运的浪潮在逼着他不得不继续前行,即使已经完全偏离了最初的方向。梦想与现实的张力里,悲剧性怆然诞生。
四.总结
综上,通过分析麦克白自我实现的梦想,现实的脱轨走向和张力间的悲剧精神这三层维度,并且以《麦克白》之内的细节、整体作为具体文本,之外的莎士比亚其它作品作为广阔坐标系,以及创作者的历史背景作为深入途径,本文得出结论:麦克白的悲剧性源自强烈的自我实现追求,现实事件的走向却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远,梦想最终碎落一地。麦克白的悲剧性经论证源自于此,那麦克白夫人悲剧性又是源于何种缘由呢?这无疑需要我们更进一步的深思和缕析。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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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①杨周翰.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上)[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第197页.
②颜学军.作为悲剧主人公的麦克白[J]. 戏剧,2000(03):46.
③[英]莎士比亚著,朱生豪等译.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M].译林出版社,1998,第317页.
④高全喜.转身的忧叹:神学与艺术文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第294页.
⑤陈小川,郭振铎,吕殿楼,吴泽义.文艺复兴史纲[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6,第45页.
⑥[美]布林顿著,王德昭译.西方近代思想史[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第29页.
⑦肖四新.恐惧与颤栗——《麦克白》悲剧内核新探[J].国外文学,1999(03):79.
⑧刘戈.《麦克白》的悲剧感与文艺复兴宇宙观危机[J].国外文学,2009,29(04):101.
⑨肖四新.恐惧与颤栗——《麦克白》悲剧内核新探[J].国外文学,1999(03):81.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