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店
时间:2020-06-12 03:52:01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吕群芳
㈠
昨晚做了个很美的梦,梦见满山坡的栀子花,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顶,我在花丛中奔跑,像一只粉色的蝴蝶……
一梦醒来,却见妈妈笑盈盈地站在面前:“懒丫头,起床了,吃完早饭,将两块布料拿到裁缝店,让蓝姨给你们姐妹俩裁身新衣服。”顺着妈妈的视线望过去,竹椅上放着一个大纸包,软沓沓的,像一只小猫伏在那儿休憩。
早饭后,我一边往裁缝店走,一边四处张望。一条浅浅的小溪從厂门口流过,清澈见底。溪边长满了红蓼、菖蒲、水藻,那里藏了各种鱼。大一点的鱼无声滑过,留下一条条水波。水面的红蜻蜓循着鱼迹飞过。
桃姑家门口,种着一架牵牛、一架葫芦,它们都在五月里渐次开花,能开到秋天。篱笆旁的栀子花开得正好,花色如雪,朵大如莲,风过处,淋了夜雨的枝叶,倾落一身的雨水,几只小鸡急急忙忙地躲开去。
一个模样清秀的姐姐,坐在廊下的小竹椅上埋头写作业,一笔一画十分仔细。她感觉到我在看,便抬首朝我笑,额发覆盖,眼神清亮,如枝头的新绿。桃姑有个小侄女在城里读书,应该就是她吧?我想和她说说话,又觉得难为情,只好怏怏地往前走。
蓝姨家坐北朝南,前面是街,后面是河,三间大瓦房,右边是卧室,左边是厨房兼客堂,开了后门,就是清澈的剡溪,春夏涨碧,弯腰就能提起一桶水。中间是裁缝店,靠窗摆放着缝纫机,靠墙支起一块大木板 ,按次序堆放着各色布料,姹紫嫣红,十分好看。
我从前门走进,一眼就看见新挂的帘子——小青皮竹丝编成的竹帘子,散逸着淡淡的芬芳,令人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蓝姨正在缝衣服,上身微微前倾,一手捏搡着布料,一手半抬,扯平布料。缝纫机的针头上下跳动,牵引着细细的丝线在布料中飞快穿梭。
蓝姨的那份静气和细致是我最喜欢的。每次我说话的时候,蓝姨总是先抬头看我一眼,然后一边忙着飞针走线,一边很认真地听,有时还会停下手里的活计,侧着头,安静地看着我。每当我说到有趣的事情,蓝姨就笑得很开心,嘴角微微上翘,眉眼弯弯的。所以,我很喜欢和蓝姨讲话,讲学校里的事、家里的事、铁匠铺的事、木作坊的事……
不过,今天我没有多说话,心思都在新衣服上呢。蓝姨接过纸包,轻轻打开,露出两块柔软的布料,一块浅粉,一块薄荷蓝。
“浅粉的明亮,给你姐做件夏衫;薄荷蓝的,给你做条连衣裙,镶上白色的领子,一对蝴蝶盘花扣,一定好看。”蓝姨一边思索,一边说。
薄荷蓝是一种深深的蓝又透着一点绿,看上去有些暗,我不喜欢,心里想着浅粉的好看,就像春天里的豌豆花。
蓝姨给我倒了一杯蜂蜜水,我也不喝,只盯着杯边一圈靛蓝色的忍冬花纹发呆。
“这竹帘子好用吗?”正在这时,竹帘掀起,小曹叔叔走了进来。他是竹编社的工人,清清秀秀,社里的师傅说他走路、说话、神态,皆是书生模样。
小曹叔叔常来裁缝店,来了也不多说话,就坐在边上看蓝姨做衣服,眼角却含着笑。
这回,小曹叔叔问清了事情的缘由,从桌子上拿了张纸,飞快地写了几行字:
“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揉蓝衫子杏黄裙。”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和蓝姨都不明白。
小曹叔叔看了看蓝姨,又看看我,然后指着纸上的字说:“这是一首词,意思是说有位姑娘长得很美丽,弯弯的眉毛,脸上搽了淡淡的胭脂,身上穿着蓝色的衣衫和杏黄的裙子。”
“蓝色的衣衫很美丽?”我问道。
“是的,很美丽,你蓝姨为你选的蓝色啊,都写进诗词了。”小曹叔叔肯定地回答。
我高兴地端起蜂蜜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真甜!
蓝姨拿起皮尺为我量衣长、肩宽、腰围,小曹叔叔在旁边记录。蓝姨的左手腕戴着两只银手镯,上面刻有长长的藤蔓,量尺寸时,镯子会跟着滑下来,蓝姨就停下来,把它们推上去,镯子相碰发出细微的叮当声。
“长大后,我也要买一对这样的银镯子。”我在心里默默地想。
㈡
年纪轻轻的蓝姨是这个小镇上最有名的裁缝,她自小爱绣花。
一支黄丝线,绣出一朵小雏菊;两根红绿丝,转天就成了一朵野蔷薇。镇上的老人们说啊,如果给这小姑娘千根万根五彩线,她能摘云霞,铺霓虹,织出天上人间万般风景。
五年前,镇上来了位老师傅。这位师傅的手艺十分了得,他有一套独特的裤子套裁法,九尺布就能裁出两条裤子,还能将各种布头碎片利用起来,拼接在衣领、袖口、底边上,既好看,又节省了布料。
蓝姨的母亲三奶奶也有一门擅长的手艺——制作盘花扣。一根普通的布条子,在三奶奶手里就成了各种形状的布扣子,有模仿动植物的菊花盘扣、梅花扣、鲤鱼扣、双鱼扣,盘结成文字的吉字扣、寿字扣、囍字扣,也有几何图形的一字扣、波形扣、三角形扣……
老师傅知道三奶奶的手艺后,有时候就请她为自己裁制的衣服做一些相宜的盘花扣子。三奶奶做好扣子,就让蓝姨送过去,顺便也帮老师傅锁纽扣孔或是钉扣子。慢慢的,蓝姨对裁制衣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老师傅见蓝姨聪明伶俐,又有针线功底,就爽快地收下了这个小徒弟。
自那以后,人们常常会看见蓝姨在老师傅铺子的窗口前低头画粉、裁布、缝纫,她那安静秀气的模样,让人觉得那是一盆月季花,正含着露水珠儿,静静地开放在窗台边。
三年后,老师傅的儿子接他去了城里,蓝姨也正好出师了,就在家里自己开了裁缝店。蓝姨裁衣服、做衣服,三奶奶做扣子、缝扣子。这些年,她们就一直留在剡溪边,没有离开过这个古老的小镇。
夏日里,三奶奶每天早晨去侍弄园子,中午回来时,采摘了黄瓜、西红柿、豆角、南瓜、玉米……还有月季花。下午就不再出门,在家里安心做扣子。
梅雨时节,一连几天阴雨。星期天在家无所事事,我就撑起雨伞去裁缝店,看看薄荷蓝的连衣裙是不是快缝好了。
裁缝店里很安静,蓝姨低头用画粉在布料上画线,一条竹尺子在薄荷蓝上移来移去,长长的黑辫子从右肩斜斜地披垂到胸前。我将一朵粉色的小野花插到她的辫梢上,蓝姨回头冲我嫣然一笑。
三奶奶坐在后门口,摆弄着手里深红色的布条子,一会儿剪,一会儿缝,原来是一朵红梅花啊!
她脚边的小竹篮里有本线装书,翻开一看,里面夹着许多白纸片,上面描画着一些盘花样子。这书里的字又黑又大,而且都是四字一行,我看得有趣,不禁读出声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
好多字不认识,也不懂在讲些什么,只是读着读着,心情就愉悦了。
㈢
转眼间,端午节就到了。
一个月前我就开始盼,心心念念想吃豆沙粽、蜜枣粽,五六个粽子结成一串,很结实,很好看,很好吃。
端午前一天晚饭后,家家户户开始煮粽子,放大锅里,加满满的水,烧的都是厚厚的木柴。我心里直痒痒,一会儿到灶间转转,一会儿到锅边看看,家里的小狗也跟着打转。
粽子的香味是一点一点慢慢溢出来的,初而朦朦胧胧、缥缥缈缈,有淡淡的粽叶香;接着,香味渐渐浓郁起来,是糯米的暖香。暖香中,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我就跑进灶间,揭开锅盖。一蓬一蓬白白的热气,像久别重逢的亲人,热情万分地拥抱过来。把粽叶剥去,用一根筷子戳着,手里拿个白糖碗,靠着门框,蘸一点糖,吃一口粽子,仰头看堂前的燕子,正忙着飞进飞出,它们也过端午节吗?
古诗里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旧时王谢家的堂前,端午又是什么模样?也吃粽子吗?
“妞妞,看,小曹叔叔。”姐姐伸手扯了扯我的衣角。我抬眼望去,只见小曹叔叔拎着一大篮桃子走在前面,曹奶奶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跟在后面,他们在端午明亮的阳光里朝裁缝店走去。
姐姐忽然在一旁吟诵起诗句: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姐,什么桃之夭夭,你想吃桃子了?家里有,妈妈昨天才买的。”我好心提醒姐姐。
姐姐回头看看我,认真地说:“明年桃花盛开的时候,蓝姨就要做新娘子了!”
噢,我心里忽然有些明白,却又不是很明白,只在心里傻傻地想:蓝姨会给自己做一件什么样的新嫁衣呢?红色的绸缎上,会绣上一朵朵粉艳艳的桃花吗?
初夏的风吹过来,薄荷绿的新裙子一荡一荡的,如同一阵阵青涩的忧伤——
蓝姨嫁到了山外的镇子上,以后,谁来帮我们做新衣服呢?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