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望远行的人都不快乐
时间:2021-01-10 08:01:10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明星辰
黄女孩不是色情的意思
圣诞节那天,西安下了这个冬天第一场雪。
微微发来微信说,你工作找到没?我当时刚刚从一家公司面试出来,我一看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她那边是凌晨两点。
我问她,怎么还不睡?她说,放假了,没事干,就没睡。然后我就看到其中一张截图左上角的系统提示,“返回-他来了请闭眼”。
真不知道李微微跑去美国读的什么书。
她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比我小10岁,今年16岁。我16岁的时候还没出那个破旧的小县城,而李微微16岁的时候已经横跨欧亚走遍全球。
这很像严歌苓讲过的那个故事,《吴川是个黄女孩》。
黄女孩,不是色情的意思,而是说她是一个黄种人。
我想,严歌苓在芝加哥过的那几年一定不怎么快乐,不然为什么写出来的移民小说部充满了自暴自弃的愤懑。粗暴的白人只是简单的玩具熊,而忧郁的黄种人,却像是灵巧又畸形的手工人偶。
她懒得抱怨芝加哥的坏天气与糟糕的治安状况,只把那些小人偶一个个排在桌上,拆得七零八落,再像出一口恶气般,把她们都摔碎。
于是故事便有了姐姐(这书里的姐姐叫什么,我从始至终都没看到,后来才知道严歌苓甚至懒得给她起个名字),这个按摩小姐兼舞蹈物理学教授的怪诞人物,正巧,她同母异父的妹妹,却是从小锦衣玉食、轻松无忧的吴川。
姐姐不仅是身段优雅的舞蹈教授,还是一个半身伤疤无法真正在舞台上跳舞的舞蹈教授。除此之外,她私密的身份还是一个给人提供hand serve的按摩小姐,用手指让肥胖的嫖客开一次的钱,刚好够吴川买一条VERSACE丝巾。
就是这样一个畸形的人,也有一个单纯的好妹妹。
中产阶级家庭出生的孩子天性单纯,他们关注健康、有着缜密而正确的价值观,并且还轻松拥有一种对人对事随意自为的态度,这是吴川和李微微这类人与生俱来的天赋,也是吴荻和我永远学不会的。
雕刻的好料和下脚料
李微微出生的那年,我的母亲莫颖已经39岁了。
据说,她出生的时间都比我少一倍。真是争气啊,李微微从出生那一刻就占尽先机。
在你的生命中,一定会出现这样的人,她们不用做什么就轻松获得一切,人生赢家根本和努力没关系,它只是个比例和配额问题而已,这个幸运的配额刚好就分到李微微头上。
她从出生起便众星捧月般地享受着公主般的待遇,莫颖后来找的那个土财主李仁是个好人,他也是浸泡在富裕与安详环境中长大的富二代,李微微天生对人的那副随意态度,便是继承她父亲。
在她很小的时候,我曾经抱着她睡了一晚,我像是护着一个玉石娃娃一般拥着她,几乎彻夜未眠,结果她被蚊虫叮得满身包,莫颖看到后就说,你看看你妹妹,皮肤随我这么好,蚊子都只咬她。
虽然我比她大10岁,但只要生活里我们同时出现,就不得不笼罩在她的光环下,这让我妒火中烧,这就像书中姐姐告诉她的爱慕者,“吴川是用好料雕刻成的,而我是下脚料做的。”后来我越来越少去母亲家,和他们保持着一种吹弹即破的亲戚关系。
我高考失败的那一年,李微微还在上小学,她的数学一塌糊涂,莫颖将我视为我的前车之鉴,终于为她多年来宣扬素质教育缺陷找到了实例,李微微从小就表现出一种特立独行的气质,她讨厌常规一切,极其热爱挑战权威,这种品质被莫颖视为珍贵的“自我意识”。
她喜欢跳舞,莫颖决定让女也顺其自我发展,便决定送她去了国内最好的舞蹈学院附中上学,花了不少钱,甚至找到了她多年前混北京时的关系,听说这关系直至中央军委。
那时候,我刚刚去了北京一所三本院校读书,人生灰暗得如同那全年不散的雾霾天,这时候李微微来了,带着她的灵巧和轻易,仿佛是来嘲笑我的努力最终还是要啃了泥。
在可视范围内比自己光明
那年学校早早便放了寒假,莫颖让我在北京等李微微,一起带她回家。提前买的火车票退了以后再也买不到票,莫颖找人弄到一张软卧票。
我带着李微微混上车,她不管我的紧张,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几乎要惹恼我,她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即便她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却总是一副“没关系,我可不在意”的富贵闲人样子。
我就是讨厌她这样。
这时李微微的父亲李仁打来电话,“冉冉,你带微微上车了吗?好的,注意安全啊。什么,只有一张票?那你让微微晚上去餐车,你好好睡。她就是应该锻炼一下。”
我几乎是苦笑着挂了电话,看着李微微大喇喇躺在软卧铺上,她还不曾有她父亲那副虚伪的面孔,让她去餐车站一晚?我抬抬眉毛,在列车员来检票之前去了餐车。
那一夜,是记忆中最漫长的一夜。
我在硬座车厢里找到一个空座位,不知道是谁没上车,还是谁已经离开了,那个空空的座位上落下一本过期的文学杂志,翻开便是严歌苓那篇《吴川是个黄女孩》。
我看着那本小说里的主人公,好像看到了自己,也是那么脆弱骄傲,也是那样自卑失落,并且可悲地拥有着一个在可视范围内,身世与前途都比自己光明的半亲妹妹。
书中姐姐拼命亲近她的妹妹吴川,为她拒绝掉自己的追求者、辞掉肮脏的工作、带她春游陪她夜聊甚至纵容她鬼混,只为和她一样,成为一个单纯且轻松的人。
和她相反,我不想亲近我那个妹妹,只想离她远一点,即便身处同一列回家的车上,我也因为能不和她在同一个车厢里,深深松一口气。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不管是亲近,还是远离,其实都是在逃避一个事实,那便是想要拒绝自己惨淡的人生,用或迎合或拒绝的态度亲近另一种更轻松的生活。
这显然不能成功,不管是书里的吴荻,还是现实里的我。
凌晨两点的时候,我已经坐在地上睡熟了,车上却响起了寻人广播,是李微微在找我。
我奔回软卧车厢里,看到她远远地站在过道里,看到我时跑过来拥抱我,几乎把脚上的鞋子踢掉,姐,你去哪儿了啊?
那是她第一次叫我姐。
原来这个看起来什么都不缺的李微微,也是需要我的。
盼望远行的人
在北京的那几年,我过得挺苦,李微微也是。
我的苦来自于没钱吃饭,而她的苦主要源于有钱也没饭吃。
每个晨光微曦的清晨,当李微微开始晨练时,城市的另一边,我也即将起床准备每日漫长的地铁之旅。
周末是她最快乐的时光,受莫颖之托,我要穿越大半个北京城,转好几次地铁,去往她的学校,帮她请个半天假,再带她出来吃点好的,一般都是路边摊或者大排档,她坐在简陋的饭馆里,也照样吃得开心,全然没有从前高贵的大小姐样子。
我们的关系便在麻辣烫和涮羊肉的滋养下,慢慢变得近了很多。我听她说舞蹈学校的各种限制以及同学之间的小矛盾,她听我说女上司的更年期和独居生活的种种困境,她经常一边撸串,一边跟我说,姐,千万别让咱妈知道你又带我吃肉了啊。
当听到她说“咱妈”这个词时,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原来我们来自于同一个母体,我们的存在不是她与我,而是我们。
微微去美国的时候,我回家了。
距离严歌苓写《吴川是个黄女孩》,已经过去了十年。不知道十年后的芝加哥是不是还像她描述的那样繁华、肮脏并且混乱,微微到芝加哥的时候也是冬天,我跟她说,牛逼的作家都去过芝加哥,而且好几个都正好是冬天去的。
微微说,我又不想当作家,要不你来。
我说,算了,我没钱。
微微说,我虽然没有,但我爸有啊,我骗他的钱让你来。
我笑了,你就老老实实在那呆着吧,晚上别乱跑。
微微很不满,你现在变得跟我妈一样。
我看着窗外还没融化的雪,想着密歇根冰冻的湖面上还未起航的船只,以及被冻得飞不起来的鸟,虽然那是离我非常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但是它却因为微微在那里,变得和我有了联系。
严歌苓在《吴川是个黄女孩》里说,盼望远行的人都是不快乐的人。
我从未在哪一刻这么盼望远行,想去遥远的地方看看我的妹妹,但却并未觉得沮丧。因为当你察觉到本该珍贵的感情,它依旧还在时,就像晚归时一碗藏在碗橱里面的热汤,它提醒我,不管距离多远,我最该珍视的人,他们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