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里看李白
时间:2021-02-03 10:03:54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田恩铭
盛世读王维,能够触摸历史的温度;
盛世读李白,便会感知时代的热度。按照阎琦先生的观点,李白的一生可分为五个阶段:蜀中时期、去蜀漫游及“酒隐安陆”时期、移家东鲁与待诏翰林时期、去朝漫游与南寓宣城时期、从璘流放与病卒当涂时期。(阎琦《李白诗选评》,三秦出版社2010年版,“导言”P4—10)而我想写的李白青年时期,起于开元十二年(724),李白24岁,止于开元二十三年(735),这一年李白35岁。李白崇道、任侠、善纵横术,而诗作中不止于此。35岁是李白人生的一个节点,停留在江夏、太原之游上。这一阶段,太阳和月亮两个意象在李白的诗作中出现非常频繁,其心境、用意、写法或有不同,却都是抒情手法中使用密度较高的意象。皓月当空,日光辉映,不同的时间节点,特定的情境虽以同一个意象写之,心灵体验或有不同,组合起来,亦是心灵史的一隅风景。
月印万川:与自然同游的记忆符码
回顾远游之旅,李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说自己的“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开元十二年(724)秋,24岁的李白出蜀远游,以《峨眉山月歌》作别峨眉山月,诗云: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四年前,李白登上峨眉山,滋生“携手凌白日”的念头。而今,峨眉、平羌、清溪、三峡、渝州,一首“四句入地名者五”的咏月诗暗含了流动中的情思。离乡出游,所见月下的图景中存有一份惶恐、一份期待。两种情绪交错中由此地及彼地,身心俱动,感慨系之。
李白的浪漫气质是体现在抒情话语中的,月亮意象往往与故乡紧密相关。《渡荆门送别》是同时之作。青年李白,胸怀壮志,故而先说自己的远游之足迹,“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而后是目之所及,“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一片开阔雄伟的景象,“山”“江”“月”“云”构成气势飞动的大境界,其中蕴含欲要敞开的壮怀心事。结句“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乃是写思乡之情绪,以一水流动牵着故乡与异地,细腻中有深情,此际,李白浮舟荆门而望蜀江,故乡尚在视线之内,“流目浦烟夕,扬帆海月生。”海上升起的明月牵系诗人的无限情思。因壮志而出游,因出游而思乡,思乡描写中又难掩开阔之心胸,可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青年李白的眼中,月色下的登临怀古别具胸怀。《金陵城西楼月下吟》亦是青年李白写月的典范之作。笔下并无人影,而是月下的風景。诗云:
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
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
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
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
凉风中独上高楼,上有白云,下有白露,秋月朗照,诗人沉吟许久,后以小谢的一句诗取而代之。不知我们的诗仙登上黄鹤楼“眼前有景道不得”之际,是否还记得初至金陵的这个记忆的片断。
《夜泊牛渚怀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夜色中的秋月,犹如挂在枝上金黄的野果,绚烂的图景中浮出“谢将军”的影子,这个影子已经随“古时月”消失了,只有尚贤佳话的诗意还在。还会有本时代的谢将军吗?给他指出一条明路,通向理想的彼岸。此际的“秋月”或是“孤光一点萤”,难以照亮刚刚从家乡走出来的李白的心扉。
在盛唐气象的大背景下,李白即便直接写月,并无特殊的语境意义,亦蕴含着憧憬与希望。如《登太白峰》:“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太原早秋》:“梦绕边城月,心飞故国楼。思归若汾水,无日不悠悠。”这里的“月”在诗句中是实指,起到深化所写主题的作用。只是随着地域、语境的变化渲染了自己的心绪。这时候的李白踌躇满志,“目极浮云色,心断明月晖”,虽然还未能找到驰骋的空间,却也对未来满怀憧憬。不时地望月,仿佛月光中系有理想之舟,有朝一日会在他举手投足之际穿过万重山找到希望之所在。
李白,这位漫游中的有情人,还没有真正踏上人生的苦旅。尚在仰望星空,与自然同在,所到之处,自然景观中隐映着难以掩饰的浪漫情怀。
日光辉映:白日笼罩下的英逸之气
别匡山,过峨眉,出三峡,李白“日边攀垂萝,霞外倚穹石。”将蜀中孕育的英逸之气融于阳光下的自然万象之中。月下宜静思,月寒江清,美人一笑;
月落烛微,玉钗挂缨,李白常以月色写儿女柔情。阳光灿烂,此中则可见肝胆相照的英雄气概。崔宗之以“袖有匕首剑,怀中茂陵书。”来形容李白的出蜀之行。开元十三年(725),李白初下东南,路过安徽,写有《望天门山》: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直北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阳光下的行舟,行舟两侧的青山,动态中的静观者自然有自己的感觉,这种感觉富有生机,确无失意之感。初下东南,李白的笔触中更多的还是眼前景,他将自己的体味融入自然之境,写得含蓄而又真切。
行至江西,登上庐山,日光之下,豪情万丈顿显。《望庐山瀑布(其二)》: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这是一首早已经典化的诗作,有人将之与徐凝的诗对比。“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自是生动,却无太白之坦白直露,用韵响畅。将此诗与同题的五言诗相比,笔调一致而布景不同,“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所呈现的是微观的世界,尽管气象阔大,“江月”与“海风”的对举中动静相融,却无“日照”下的一气呵成。
有日光必是晴朗的日子,适合出游,享受自然之美。李白也能以日光这一意象写婉约之境。《采莲曲》:
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
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
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
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
有相思的对象,有采莲的风情,有绚烂的光照,还有穿上的新妆。日照新妆,在水面能看见自我美丽的形象,如“越女新妆出镜心”,欣赏的人却隔水相望,此时相望仅仅是一次偶然的遇见而已。李白以乐府旧题直写本意,却写得生动鲜亮,婉转有致。李白还有自创新题的《江夏行》,以女儿的口吻写“悔作商人妇”的心境。
李白的乐府诗往往以日、月为意象来贯通古今之思。《白马篇》以“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渲染情境,《行路难》以“忽复乘舟梦日边”烘托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感,《采莲曲》以“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映衬采莲女的风姿体态。即便日光辉映,还是难免因“日暮千里隔”而思念亲友,更要面对离别带来的伤感之意。《江夏别宋之悌》:
楚水清若空,遥将碧海通。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
谷鸟吟晴日,江猿啸晚风。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
碧海晴空,鸟鸣猿啸,樽酒在手,一望天高水远。此际的离别如此令人黯然销魂。因无穷的“泣”而渲染了“晴日”的鸟鸣,不过,与老杜的“鸟鸣花溅泪”相比,毕竟只是青春期的等闲离别,下笔大开大阖,此时有些怅然而对未来充满希望。
此时的李太白,沐浴在日光里,漫游中看风景,风景中诉别情。抒情的意蕴还在,张狂的心态初显。初出茅庐,尚未形成欲上青天揽月的气场和手握日月旋转的气度。
日月同辉:那些生生不息的自然图景
李白一路走来,到了有故事的地方,还是得讲故事,只是故事也要在绚烂风景中呈现出来。《乌栖曲》中写道: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
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
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
东方渐高奈乐何。
《苏台览古》:
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又有《越中览古》,诗云:
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乡尽锦衣。
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
虽然无日月意象,却可与前一首参照对读,兴亡感沁入肺腑,映入眼帘,写于笔下。吴王越王,吴歌楚舞,均为往事。西江月还在,鹧鸪还在,义士和宫女则早已是故国鬼魂了。
无论是身在长安,还是安家于安陆,李白《长相思》都值得注意。《长相思》共有两首,其中“日色欲尽花含烟”一首,安旗《李白全集编年笺注》系于开元十七年(729);
“长相思,在长安”一首,系于开元十八年(730)。学界多数认为是李白作于长安,赵昌平则认为当作于安陆。第一首云: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不信妾断肠,归来看取明镜前。
此首是写夜幕降临中思妇的婉转深情。
第二首云:
長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此首以白色晶亮之意象写人物内心之情思,前者“日色”“月明”渲染情境,后者情动于中,乃以“望月”引领。踌躇满志入长安,笔下日月非等闲,李白的诗兴一发便如喷薄的火山难以遏制,一旦有知音者与之共饮共醉,幽情与激情在不同的情境下会呈现而出。
关于《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通常认为是李白初入长安隐居终南山所作,诗云: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此诗有陶诗风味,诗人从终南山下来,“欲投人处宿”径自“相携及田家”,顺意而为,随遇而安。如严羽所云:“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山月随行,绿竹、青萝充溢着田园气息,欢言对上美酒,惬意之至。如朱谏《李杜诗选》所评:“叙事有次第,词意简朴,音节清亮,描写景色有如画出。”令人想起竹林七贤的谈玄说理,而这里不需说理,只需与松风同歌,与星河共饮,“我醉欲眠卿且去”的畅快中蕴含与友人相得之乐,这是多么真淳而自在的一次欢会啊!
至《襄阳歌》,太白“日月同辉”的气象已成。这首诗可分为三部分,诗的第一部分云:
落日欲没岘山西,倒著接蓠花下迷。
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
旁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公醉似泥。
至此以“落日”牵引叙事的节奏。
第二部分云:
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此江若变作春酒,垒曲便筑糟丘台。千金骏马换小妾,醉坐雕鞍歌《落梅》。车旁侧挂一壶酒,凤笙龙管行相催。咸阳市中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
至此“月下”畅饮成为脱离尘世功名的主旋律。
第三部分云:
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石,
龟头剥落生莓苔。
泪亦不能为之堕,
心亦不能为之哀。
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
玉山自倒非人推。
舒州杓,力士铛,
李白与尔同死生。
襄王云雨今安在?
江水东流猿夜声。
至此归于自然的“清风朗月”成为太白人生出处的首选路径。
此诗作于开元二十二年(734),李白出游襄阳所作。赵昌平认为:“全诗读来似风行水上,恰似酒徒行歌,句句从心底流出,而细味之,则觉似醉而醒,似颓唐而横放杰出,别有一番滋味,别有一种底蕴。” (赵昌平《李白诗选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P76)诗人驱使日月,以落日为起点,月下为背景敞开心怀,寓狂傲于颓放之中,却难掩一股英逸之气。日月在否,并不重要,仅是供太白选择而已,奔涌的激情早已冲破意象的限制,如欧阳修所言“惊动千古”,又在一问一答中随“江水东流猿夜声。”戛然而止。
从去蜀漫游到步入长安,李白的青春期与良辰美景同在,浪漫情怀蕴于其中,这些往事会融入而后的记忆之中,在某个时刻再度被激发出来。“欲上青天揽明月”,“忽复乘舟梦日边”,都是这些记忆的深化。正如元好问所写:“任他两轮日月,来往穿梭。”还没有经过尘世宦途的洗礼,还没有品到行路难的滋味,这时的李白简单而可爱,笔下的文字读来徐徐有生气,却并不放纵。即便面对“飞流直下”的失意,却还在寻求实现理想的机会。
青春期一过,李白歩上青天大道,历尽艰辛,企图“仰天大笑出门去”也。当然会在某个历史的图景中被捆住手脚,直到“轻舟已过万重山”,才会伫立船头,沐浴落日的余晖,仰望头顶上的月亮,思古的幽情中多了几分悲壮的味道。李白的笔下,浪漫情怀一直都在,只是因时间的流逝而显示出不同的人生面相。
(作者系文学博士,黑龙江八一农垦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