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装江苏”背后的语言指涉
时间:2020-06-12 03:41:25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杨皓
在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中,有别于几个疫情严重的地区,江苏省依靠自己独特的“身份优势”,博得了无数人的眼球。这种“身份优势”用网络上流行的词汇来讲,就是“散装江苏”。
散装之说
作为中国长江经济带重要组成部分的江苏省,历来以富庶繁荣著称,时至当今仍是如此。2019上半年的中国各个地级市的经济总量统计显示,江苏省下辖13个设区市,全部进入百强,是国内唯一所有地级市都跻身百强的省份。
也许是经济发展的现代化反作用,享受较高生活物质水平的江苏人,却并未比其他省份更为团结和睦,而是反倒以各城市间乃至各区县间的内讧、相互排挤“闻名天下”。以至于常有网友开玩笑说:江苏是一个联邦制省份,简称“苏联”。
“散装江苏”之说,正是起源于此。在互联网还未成为人类的主要交流空间前,江苏人家长里短、街头巷尾的议论中,很大一部分话题便是省内的地区差异。在将江苏省细分到各区县之前,苏南苏中苏北是三个非常基本的原则性概念,江苏人家庭中子女的配偶选择、工作地点选择等问题的讨论,必然躲不开以苏南苏北苏中三区域为前提来作选择。笼统来讲,经济相对较为发达的苏南不会选择另外两个区域,而另外两个区域又会分别择优挺进。
凡事一旦牵扯到集体认同,就会出现矛盾。江苏省的内讧便因此而起。起先,大区域内的南北中“三足鼎立之势”很快确立,久而久之,更有同一区域内产生嫌隙、个别城市“倒戈”等“好戏”接连上演,在此不贅。长此以往,江苏省各区域各城市间多有矛盾的形象便在众人心中烙下了印记。
2020年的新型冠状病毒疫情,正式让“散装江苏”的名号一炮打响。事情缘起于全国各省份向湖北省派遣医疗救助队时,除江苏以外的省份在向外界通报救助队规模等信息时,往往是把全省的数据汇总统一公布。然而,江苏省却另辟蹊径,每一个市,乃至每一个县单独播报,一时间网络上有关江苏省内救援队信息的相关报道铺天盖地,不少网民感叹:江苏省的信息频繁且繁杂,很伤脑筋。正是因此,有关江苏“散装”的议论顿时兴起,更有网友风趣地在微博上调侃:“来了来了!他们来了!机场出现了15支支援湖北的救援队!一支来自广东,一支来自山东,还有13支来自江苏。”
如此调侃带来了一阵风潮,有关江苏的讨论顿时成为了网民消遣娱乐的一大谈资。以上述调侃微博下的一条评论举例:一位网友回复道“身为江苏人……”在这条回复下方,许多网友纷纷抗议:“你肯定是假的江苏人,世界上不存在江苏人”“报警抓你,这世上哪有江苏人”“我是无锡惠山开发区人,谢谢”。
不难看出,无论是身处话题中的江苏人本身,还是江苏省外的同胞,对这个话题都十分有兴趣。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愿意一再强调自己精确的地区属性,以一种“微观民族主义”的态度展示出自己的身份标识,唯恐慢人一步或被人误识;江苏省外的同胞则惊异于这出闹剧,略带几分看笑话的心态参与其中,偶尔火上浇油。疫情当前,更重大更扣人心弦的新闻不断轰炸着无数网民,有关“散装江苏”的讨论并未发展到绝对的网络战争,而是停滞于调侃与戏谑。
现实影响
网络闹剧的描述到此为止,其中的故事与趣味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探究。
把目光投射到网络空间之外,任何看似脱离现实生活的话语,在长久地运用之后,势必对现实生活施加自己的影响,且这种影响可谓“润物细无声”,受影响者很难溯源到话语的产生之初。
不可否认的是,“散装江苏”以及其他强调江苏省内矛盾的种种说法,无形中正在不断加强江苏省内各市乃至各区县内人民的地区认同。比较遗憾的是,这种地区认同的得来太过简单,换言之,这是一种“低成本”的参与行为。任何人,只需要身处于江苏省这个大前提之下,都可以在“散装江苏”的话语空间内找到自己的归属,这种归属,无形中已经把对立面树了起来,即是不同于自己的其他江苏人,亦即是一种“他者”。
这种“他者”观念于现实生活的返照究竟是怎样的呢?Eita的遭遇也许能有一些启示。
Eita是一位来自江苏无锡的大学生,疫情期间放假在家,并未让他与自己宿舍的舍友疏远,几乎每天宿舍四人都会在网络上聚在一起玩游戏。“我们宿舍一共四个男生,全是江苏省内的。我来自无锡,另外三个同学分别来自南京、常州和盐城。”Eita表示,“我们宿舍的感情非常好,之前大家很少提及有关江苏省内斗的话题,反正不算新鲜,而且感觉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但是这次‘散装江苏的话题越来越广泛之后,我们有时候也会在宿舍群里说这个话题。一开始其实还好,大家开开玩笑,偶尔相互攻击但也没人当真。但是最近我感觉就不太对劲了,个别舍友似乎有些在意,每当说到他不爱听的话时,他都会在微信群里情绪激动地和我们辩论。我也会参与一些,但是更多的时候是在观察他们争辩。”
遇到如此状况,Eita有着自己的思考。“我感觉这种状态很无聊啊,原本我们宿舍群都是挺和谐的,现在不能说不和谐吧,但是有时候也会感觉不自然,生怕说错了什么,让舍友生气。最麻烦的是,有的事我根本无所谓,比如他们有时候争论到底地域之间卫生习惯有没有好坏之分。我觉得这完全是自己的问题,只要不影响到他人,个人卫生是对自己负责。但是,他们争论的时候就很自然地把我划分到苏南阵营,我感觉挺别扭的。”
恰如Eita的叙述,当看似充满娱乐精神的网络调侃愈演愈烈,现实生活却不经意间被卷入其中,并产生了本没有的烦恼。在一种以地域认可为核心的公共话语中,本身人与人之间最不该关注的,即先天因素被无限放大,反之本应在人类社会被关注的诸如品德、技能、同理心等至关重要的品质却束之高阁。仿佛每个人都自愿不自愿地被席卷入这场党同伐异的战争之中,因为这关于地域的身份认可早已被社交网络、某些媒体一同助推成了无可回避的公共话题。
语言指涉
前文已经提到,此次“散装江苏”的话题大热,极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参与讨论的低成本与低门槛。就如同没有学过量子力学的人不可能对宇宙起源有任何坚定且站在科学角度争辩的兴趣与能力;没读过艰深难懂的种种存在主义哲学著作的人,也没有兴趣去讨论海德格尔究竟是否称得上一位“纳粹主义学者”。参与讨论的门槛与成本似乎是一把双刃剑,它与参与人数之间的反比关系,一方面代表了民主开化式的天赋权力,另一方面,也带来了语言意义上的“对空言说”。
这一矛盾关系的最佳体现,即是近来颇具争议的“饭圈文化”。
在此次新冠肺炎疫情中,以朱一龙、蔡徐坤等新生代偶像粉丝团体组成的公益应援团体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仅以朱一龙为例,早在钟南山宣布新冠病毒可以“人传人”的第二天,朱一龙的公益应援个人网站,就募集到将近18万元的善款、9万片酒精棉片和2000瓶洗手液,并在当日即送往疫区。不难看出,参与成本与门槛较低的团体,往往能够极快地投入到实践中,由于其人数众多的特点,团体内任何想法,只要能够被大多数人接受,就有能力付诸实践。
问题是这种饭圈式的参与由于多出于自发,在很多时候群体会采取南辕北辙的行为。最为具有代表性的事件同样发生于最近,即是肖战粉丝与同人圈的战争。肖战粉丝出于维护偶像形象的初衷所做之行为,反倒为偶像招来了巨大的烦恼,一句话总结到位且精妙:粉丝行为,偶像埋单。
更进一步,与饭圈文化一样,“散装江苏”的整件事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即是态度明确的观点远比事件本身更为重要。这恰就是乔治·奥威尔解释过的“新话”原则:“新话”建基于英语,但大量词汇及文法被简化、取代或取消,用于削弱人用不同方式及语句表达意见的能力。如福柯语,语言实际成为了一种统治的权力。语言定义善恶、好坏,表达也抑制情感,操纵也压迫想法,而权力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进行流动。新话最最需要的是意义明确而简短的词,能够很快地说出来,而在说话的人心中引起的回声达到最低限度。
再反观“散装江苏”的整个事件,不正是如此吗?“散装江苏”作为一个新词,一种新话,多年来,我们的教育一再向我们诉说的人人平等,互相关爱的价值在党同伐异的“语言强暴”之下,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没有江苏人”“南京是安徽的”“別说我是苏州人,我是昆山人”这一类情绪鲜明却又不知其所指、更不知其自豪感所来的神奇话语。
久而久之,我们会剩下什么呢?大胆猜想,在不久的将来,越闭目塞听的人,越振振有词,话语不再承担交流的作用,只剩下输出、占领与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