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种子的麦子|麦子种子
时间:2018-12-25 04:55:07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作为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筑巢而居的家伙,我可能被村庄指认为不肖之子,但这丝毫不能减弱我对一粒麦子的敬畏。我曾在最初的诗歌里这样写道:“褐色的麦子/从伏羲氏掌中的太极图里/垂下来/闪烁在我们的头顶/它告诉我们:/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我把如此深沉的“麦子诗”拿给父亲看,父亲只是笑着摇头。那时我刚二十出头的年岁,心里颇为不服,现在想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是啊,设若一粒麦子果真如此形而上,天下食者如何下口?所以我现在写下的仅仅是作为作物的、形而下的麦子,我后边陆续写到棉花、烟叶、玉米、红薯、大豆和油菜也是。
秋收后的田野渐渐热闹起来,占满的是拖拉机、牲畜、蓄势待发的各种播种农具,农人手提肩背一袋袋用作种子的麦子,围站在周围,脸涨得潮红。这些麦子个顶个都经过了精挑细选,或者是他们从农技站花高价买来。来年的丰收愿景从一粒麦子画出了第一笔,这让他们对作为种子的麦子分外珍惜,先用簸箕去除杂物,用种肥细细浸过,以保证生出的麦苗长得壮实,还要用农药拌过,防止土里的虫子贪嘴,再严格用秤称过,才装进布袋,背到地头,小心地倒入耧斗,吆喝上牲畜,或者开动拖拉机,播入地下。对于农人来说,播种几乎是技术含量最高的活计。入土太深,麦苗出得迟,长势不旺;入土太浅,冬天易冻坏,遇到墒情不好,心血白瞎了不算,误了农时,责任谁也担不起。所以即便请到如父亲这样的庄家把式来摇耧,自己还要跟在后边,把耧铧划开的沟坎小心抹平。仍不放心,隔三差五去探看,约摸半个月后,眼见着泥土的缝隙里探出了一茎鹅黄,睁着惺忪的眉眼,额上顶着一颗硕大的露珠,转天再去看,鹅黄已经变成了一垄,微风中摇着透明的手掌,一垄一垄连起来,活跃了死板板的白地,终于舒一口气,溢满喜悦的心“扑通”落进了肚里。他们知道,接下来的漫长冬天,可以放心地去城里打工,去看望儿孙,或者躺到床上安安稳稳地睡一个长觉了。
现在,你的视野里只剩下了铺满田畴的麦苗。每一颗作为种子的麦子只能萌发一棵麦苗。涅�而生的麦苗,茎是水嫩的白,迎着风,一两天过去,叶子就从鹅黄,渐变成了浅绿。它们并不急于长高,而是贴着泥土,耐心地蹲下来,贪婪地吮吸着种子和泥土中贮存的养分,攒着力气,茁壮自己的根系。过不多久,一茎麦苗变成了敦敦实实的一丛,拔出来看,那根系已经变得庞大而繁杂,仿佛历尽百年沧桑,叶子的颜色也转成了厚厚的墨绿,向着泥土匍匐下去。这时有一场大雪飘下最好,“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冬天的麦子是不怕雪的,而且在张开怀抱,迎接这上天的赐予。先是风的千军万马,怀揣利刃,打着尖利的呼哨,踏尘而来。雪接踵飘至,先是一朵一朵,继而铺天盖地弥漫开来。黎明醒时,发现风停了,雪住了,伸一个懒腰,推门望出去,整个田野银妆玉砌,和远天连成了一体,炫目的新日隆隆驶来,光芒在雪上奔涌起伏,再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无暇去想麦子怎样扛过压在身上的厚厚的雪层。
等到雪全化成水,渗入泥土,麦子再次崭露出头脸,春天也重新回到了田野上。这时你再去麦地里走一走,脚板踩在垄上,下雪前干结得如同铁板的田野仿佛刚发酵过,疏松得让你不忍心踩第二下,如果不小心踩到了麦子身上也不打紧,你的脚板还没来得及抬起,它已经如同弹簧一般弹起了身子。你才知道,这一个冬天,麦子其实一直在扎扎实实地做着功课呢。
“二月二,龙抬头”,麦子也悄然起身儿了。(我家乡的农人把麦子进入生长期叫做“起身儿”,就如同把怀孕的女人显出孕形叫“出身儿”。真是神奇,你简直找不到其他更贴切和生动的词语来)。原来的一茎麦苗这时已分成若干枝权,分段裹着细细的茎秆,并且不再匍匐,而是甩开泥土,向着天地间挺直了腰身。这时,西北风刚变成小南风儿,带着温暖和湿润,跃跃欲试在垄上撒欢儿。解冻的河水荡漾着潋滟的波纹。桃花开了,杏花开了,麦垄上的狗拉秧和荠菜也开出了紫的和白的花儿。一树树的泡桐花,点亮了村庄的角角落落。绿蚂蚱伸胳膊蹬腿儿,花大和展开翅膀,在麦垄上飞来飞去。燕子回来了,灰斑鸠和布谷鸟也回来了,呼朋引伴地绕着枝头,把麦田妆成了心旌摇荡的新娘。田间的农人也多起来,俯身在麦垄间,灌溉,追肥,除草,喷药,为麦子的生长不辍辛劳。田野不再是麦子孤独的舞台,野草重新占据了作物种植不到的沟坎和角落,蓊郁郁郁地疯长,全不睬牛羊的践踏啮啃和镰刀的利刃不时闪过。经历过浩劫的麦子本不是娇贵的作物,也绝不和野草比赛疯狂,而是心无旁骛地拔节,扬花,灌浆,秀穗,默默孕育着籽粒饱满的盛夏。
麦子拔节最紧要的是水分必须充足,潇潇春雨落下,或者漫灌的水流经过,已过膝的麦子住了腰身,你能感觉它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贪婪地吮吸。隔了夜再去瞧,吸足了水分的麦子,茎秆和叶子都变得晶莹透亮,仿佛体内有明澈的溪流在潺潺流淌。每一棵麦子都在争先恐后向高处攀登,田野上充盈着蚕咀桑叶一般的寂静――沙沙……沙沙沙……
待到扬花的关口,雨水却是最要不得的。这时赶上一场大雨迎头泼下来,就会有顶在麦穗上的麦花儿被纷纷扬扬打落下来,秀出的麦穗就不再瓷实,减产是绝难免的。所以,从这时直到收割,最好不要有雨落下来,灿烂的阳光把田野都晒透了才好。垄背上裂开了一道道地缝儿,俯身望过去,地缝里扯开的尽是密如蛛网的麦子根须。燥热的熏风一阵阵吹过来,田野里到处蒸腾着生殖的气息。父亲说,麦花儿要落进地缝儿里,才是最好的年景,你抓起一把土撒过去,根本就落不到地面上,而是被密实的麦子给捧住了,这叫“撒土不漏”。父亲望着起伏的麦田,目光炯炯,好年景仿佛已尽在心中。
我无数次翻看过梵高的画册。金黄色的麦田和黑色的乌鸦作为梵高绘画的主体,总让我被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仿佛举步便是疾病和死亡,但它带给我的震撼远远不如家乡的麦田更铭心刻骨。不需比喻,成熟的麦田原本就是一座波澜壮阔的金色海洋。风吹麦浪,波澜起伏。“麦熟一晌”,父亲背着手,从麦地里匆匆赶回家里,整个脸都变得通红,仿佛将要冲进角斗场的公鸡。他闷声不响地从墙上摘下锈迹斑斑的镰刀,在院子摆开架势,蘸着阳光和水,嚯嚯磨起来,直到所有的锈迹不见踪影,刃口闪出寒光,用手轻轻一拭,发出飒飒的低吟。父亲终于哑着嗓子说:“明天开镰!”
开镰的日子要择良辰,放爆竹,焚香祈祷。麦垄已在你面前铺展开来,密实而又漫长,每一镰下去,割下的麦子如同沧海一粟,你不停地弯腰,频率却越来越慢,钻心的酸疼从骨头缝里向周身弥散,你不得不蹲下去,仍不见丝毫减轻,你干脆坐下来,一点一点往前挪动着割下去。你的脸黑乎乎的,只能看清鼻眼,那是枯死的麦叶腾起的灰尘。你低头看看手掌,掌心磨出的血泡破裂生出的钻心疼痛又隐隐升起来,握镰的虎口又生出了一层 新茧。更难忍受的是嗓子的奇痒,你禁不住吐出一口痰来,竟是黑乎乎的一疙瘩。再吐,还是。你停下来,喝一口水,有些沮丧。你抬起头,看见那毒太阳已经转过中天,而麦垄仍在向天地尽头延伸,仿佛永远也不可能割到那里。周围不再有说笑声,所有人都变成了哑巴,腿脚都灌了铅,此起彼伏的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和镰刀割开麦子的沙沙响声。收割的过程如同在炼狱中受难,每个人都被疲累的极限煎熬着,即便壮实如牛的汉子割到最后也要浑身散架,几欲瘫倒,更不用想承担家务的女人了。
麦子扑倒在地,仿佛浩荡的军队,列队挑战着农人的体能极限,等待着他们的神经突然绷断。但农人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架子车碾过的地方显出两道车辙。麦子被一怀一怀报入车厢,渐渐填满了,再拿起木权,继续拢起麦子往上装。直到把架子车装成了一座摇摇晃晃的小山,才住了手,拉起绳子,咬紧牙齿,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把一车麦子煞紧,把绳子系牢,再转到车前,把袢绳袢上肩膀,勒进皮肉,攥紧车把,俯身向前,双脚向后蹬踏,一寸一寸地往地头的田埂上拽。遇到暄腾的麦田,每长吸一口气,只能向前挪动几步,挪到地头,早没有了丁点力气,不得不蹲下身子,仰脖灌一气凉水,喘一会儿气,再把小山似的一车麦子往村头的打麦场里拖。
连续十多天没日没夜地超负荷劳作后,终于把割下的麦子都运进了打麦场,总算不再担心突降的暴雨毁了一年的收成。但接下来的活计却毫不轻松,要把瓷实坚固的麦垛一杈杈开,一场一场摊开在晒场上,齐腰深,反复翻晒,用牲畜或者拖拉机带动石磙和石板碾压,再把碾碎的麦秸挑出场外,剩下的麦糠和籽粒的混杂物拢到一堆,借着风势,一锨锨扬到空中,让风把麦糠吹跑,留下饱满干净的籽粒。有时一场麦子刚刚摊开,乌云突然从四面合围过来,暴雨骤至,所有的人都慌了神,抓过木杈,不分青红皂白就把麦子往一起垛。刚刚垛好,突然又云开雾散,烈日当头照下来。农人再也不能忍受,眼中汪着泪水,从爹娘骂到祖宗,咬牙切齿地诅咒这捉弄人的鬼天气。
所有的麦子都装进了粮囤,农人仍然不敢松口气,玉米,大豆、花生等秋一季的作物等着播种,地里的杂草已经疯长起来。赶紧用凉水洗把脸吧。照镜子的时候看见自己比收麦前竟然瘦了一圈儿,面皮黑了,头发鸡窝般乱,眼里布满纵横交错的血丝,心里就盘算着,拼了命也要积攒些钱,供儿女读书,考到城里去,不能让下辈人再遭受这样的罪孽。
父亲说,你去北京的这几年,逢到割麦季节,就会有外地麦客,开着联合收割机,蜂拥而至。收割机开进麦地,几个来回,不但麦子全倒了下去,而且从收割机肚子里倒出来的全是金灿灿的麦子,只需运去打麦场,晒干了,装进粮囤,就完事了。和从前比,皮肉的劳乏几乎可以不计。但难题接踵来了,收割机割过的麦田,留下的麦茬半尺多高,给下一季作物的播种带来了妨碍,还会争肥,只有烧掉;农业机械多了,牲畜再派不上用场,陆续被宰杀了,麦秸不再用作饲料,再没了别的用场,又占地,也只有烧掉一条路。所以收割完毕季节过后,田野上到处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天空中弥漫着浓浓的黑色烟雾,造成了极大的环境污染。县里和乡里不愿意,派了很多干部下来督察,罚款,有人还因此蹲了牢狱。但法不责众,下一季的播种不能耽误,农人又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还是趁着夜色,偷偷一烧了之。哪还顾得上什么严重后果。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经岁月淘洗流传下来的农事诗,如今三两岁孩娃都能琅琅背诵,但一粒麦子中究竟有多少辛苦,收过一季麦子的人才能真正体味。
“麦子养育了农人,农人本该对麦子感恩戴德,但想一想,我这一辈子,我父亲的一辈子,还有我父亲的父亲的一辈子,都为一粒小小的麦子担惊受怕,牵肠挂肚,累得死去活来,并且最后命耗掉了,我对麦子怀有最多的竟然是绵绵不绝的仇恨――这狗日的麦子啊……”父亲说着,麦子色的脸上簌簌滚下两行老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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