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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地里的糖果

    时间:2020-10-15 04:13:44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张昕宇

    我们在科巴尼走的每一步,所闻、所见的每一样东西,都在向人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的残酷往事。下车推开车门,眼前就是一枚巨大的喀秋莎火箭弹,一半轰入了半截已毁的墙壁。

    走在路上“噼里啪啦”,腳下的碎砖块里,密密麻麻地混着各种口径的子弹壳、弹片。这座城市如果不被重建,一定是一座战后的战场博览馆。硕大的火箭弹、航空弹、自制炸弹遍地都是,反坦克导弹、高射炮弹、各种军车的零部件随处可见。被烧到熔化变形又凝固的枪支,像纸片一样被撕碎的悍马……

    要多猛的火力,才能把这些重型战争机器毁坏成这样啊!

    一栋垮塌了一半的大楼,是科巴尼的临时政府办公室,驻派来组织城市重建的工作人员在这儿上班。从外面看是危房,进去之后你一定会怀疑它随时可能塌掉。墙壁和天花板已经严重变形,唯一的一间办公室里摆了张长桌子和几只凳子,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办公用品,我甚至没有看见电灯。办公室还有一半的空间,堆放着还没来得及清理的砖石块。对了,办公室的窗户空洞洞的,没有窗框,没有玻璃。

    过道里和大街上一样,走几步都能踢到弹壳和迫击炮的弹片,“叮叮当当”作响。

    不远处一栋废弃的建筑,是科巴尼中学。如同城市里的其他建筑一样,这里所有的玻璃都被炸碎了,稍好一点的是它还没有垮塌。我在一张布满灰尘的课桌前坐下,想象着这里曾发生的事情。

    在脑海里清扫完灰尘,重新装上玻璃,仿佛时光穿越了:我当时就坐在这间教室里,坐在孩子们中间。黑板上的粉笔字还没有擦去,教具和地图仍挂在墙上,墙角摆着孩子们的玩偶。然后炸弹响了,防空警报响了,哭喊声和机枪的扫射声,夹杂着人们惊慌逃窜的脚步声,一切似乎都在眼前,在耳边。

    在学校外边,我们遇到了两个小孩子。他们给我们唱了一首歌——《科巴尼之歌》:

    科巴尼的颜色

    今天成了悲伤

    科巴尼的颜色

    她的心被打碎了

    眼泪抑制不住流下来

    我们感受到了你的痛?

    唱完他们都摆出了一个剪刀手“V”的手势。

    两个孩子,一个10岁,一个11岁,都浓眉大眼的,挺帅气,身上都套着布满尘土的衣服。不知道他们是否懂得父母教的这首悲伤的歌的意思。

    两个孩子并不害怕我们这些外国人,笑着向我们介绍这里曾经的样子。

    年长的那个孩子告诉我们,他的爸爸妈妈是城里负责清理尸体的,每天就开着一辆皮卡,在城市的各个废墟里找寻尸体,然后运上车送去集中埋葬点。

    梁红问他们害怕吗,两个孩子异口同声:“不害怕,因为这里是我们的家。”

    他们又摆出了一个剪刀手的手势,然后唱着歌跑进了废墟里;
    我远远看见他们捡起了一颗未爆弹,他们不知道那东西有多危险,只知道在这座废墟一样的城市里,那是他们唯一可以找到的玩具。

    我们去了遇难者墓地,所有的安保队员在一个简易的坟前列队站立,肃穆许久,然后鞠躬敬礼。那是我们的一个安保队员的弟弟的坟墓,他也是一个士兵,在一年前的科巴尼保卫战中牺牲。

    小伙子站在那里久久地看着那个小小的土包,紧紧地锁着眉头,闭着嘴巴,似乎是在强忍眼泪。我只能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怎么安慰,也不忍打扰他。或许此刻他想起的,都是小时候和弟弟一起玩耍的时光。

    过了一会儿,他弯腰伸手从坟包上抓了一把土,用一个袋子包了起来,塞进了口袋。他说要把弟弟带回家,给妈妈看看。

    或许因为当时的局势太紧张,遇难的人太多,所以墓地修建得特别简陋。

    墓园外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有几个人坐在那里。一个大婶,还有几个孩子。

    我们上前去看,我们的向导兼翻译认识她。那个大婶在修缮两座坟墓,“这个是我儿子的,这个是儿媳妇的,”大婶告诉我们,“他们结婚才一个月,这么年轻,就都死了。”

    就在眼前这一小块地方,埋葬着大婶的四个家人。

    “那天我们一家人在家里准备晚饭,儿子和儿媳妇还在聊着想去大马士革度蜜月,然后就有人敲门,自称是民兵。我们就打开了门,迎来的却是一阵机枪扫射。他们是极端恐怖分子,穿了民兵的衣服进城来滥杀无辜。”

    本来沉浸在幸福喜悦里的一家人,当场死了四个,还有好几个再也无法站起来。大婶边陈述着这一切,边流眼泪。墓地里的风将她的泪吹干,她眼里很快又流下新的两行。

    大婶抹了抹眼睛,挤出笑容,把供在坟前的一包糖果拆开,一颗颗地分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大婶说:“你们一定要吃这个糖。”这是叙利亚的风俗,也是她唯一能送给这些远方来的人的礼物。

    大伙儿安静地接过,包括那几个小孩儿,一边剥糖纸一边擦眼泪,年轻的向导小伙子则把脸转了过去。梁红早已哭得抽搐了,大婶剥开一颗糖果递给她,她接过塞进了嘴里,再也忍不住了,上前抱住了大婶。

    反倒是大婶,一边流着泪,一边笑着拍着梁红的背,来安慰她。

    大婶站起来,和每一个人拥抱。没有人再说话,傍晚的山岗之上,风吹得越来越大,大伙儿的眼泪很快风干。我们起身离开,背后的大婶继续在坟头忙了起来。希望逝者在另外一个世界感受到生者的眷恋,希望生者能够坚强地活下去。

    深入城市的街道,我们惊喜地发现废墟里还生活着许多人,甚至发现一间临街、垮塌了一半的店铺已经开业了,卖包子和摊饼。一个中年男人坐在一片垮塌的废墟旁,他就生活在那里;
    那是他曾经的家,现在只剩下左右两面墙了,头顶是遮住太阳的大石板。

    我过去和他聊了起来。战争爆发后他成了难民,逃到了外地,五个月前他回来了,家里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房子也没了,只剩下这两面墙。

    “那你为什么要从安全的地方跑回来呢?”

    “因为这儿是我的家啊,虽然被破坏了,但是只要人在这儿,就一定能被重建起来。”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都从各种废墟的阴影里钻了出来。原来已经有这么多人回来了,他们在未完全垮塌的房屋里重新开始了生活,哪怕房子随时可能会塌,哪怕废墟里还散落着许多危险的未爆弹。

    战争让他们成了难民,背井离乡。战争尚未结束,他们就纷纷从远处跋山涉水回到了家乡。回来的人几乎都没什么行李,但都会带回来一束鲜花。科巴尼已经没有花了,他们需要花来祭奠逝者。

    他们沦为难民逃离国境的时候,经历了种种生死磨难。局势稍稳之后,他们再次冒险穿越层层封锁线,回到了已经千疮百孔的家乡。

    “战争终究会过去,房子可能没了,但是只要人回来了,家就能再建起来。”

    “在外面,我们的名字是难民。只有回到了科巴尼,我们才是主人。”

    “在难民营里,我们只能在帐篷里等着接受救济活着;
    回来了,哪怕家园已经成了瓦砾,但是我们还能找回生活。”

    在科巴尼,我们见到的每一个人,都会对我们摆出一个“V”形手势。老人、小孩、士兵,每一个人都会做这样的手势。最初我以为这代表着胜利,后来才觉得它其实有着更多的意义:坚持、留守、回来。

    不只是对我们,这个手势已经成了他们互相问候的方式。

    这就是科巴尼。刚到科巴尼的时候,我们感慨这座城市被破坏得如此彻底;
    在城市里走了一圈,悲伤的故事过后,这里的人给予我们的却是各种温暖的力量。干净的笑容、坚定回家的步伐、逐渐被清扫的废墟,以及重建家园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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