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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母

    时间:2020-08-12 03:39:40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达达文档网手机站

    高鸿

    入秋的时候,父亲与他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结婚了。这个女人是刘家嘴的,跟男人离婚半年了,一个人过。

    这个女人便是我的继母。

    继母个子不高,但身体很壮实。奶奶大概正是因为她的身体好才看上的。听说母亲嫁过来的时候就体弱多病,药水不断,最终还是撒手而去,奶奶因此在选择儿媳的时候不得不考虑这个因素。奶奶说,人不管有多大本事,如果身体不行,一切都是枉然。——要那么好看能咋?天天看能饱吗?庄稼人图个实在。奶奶选择继母的原因还因为她比父亲小十岁,还不到三十,到家后说不定一年半载生上个娃,就把人拴住了。母亲年龄比父亲大,奶奶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还是很在乎的。奶奶一辈子考虑问题都喜欢从实际出发,这次也一样。父亲虽然有些不高兴,但也没有没明确表态不愿意。继母对父亲很满意,我和姐姐都大了,奶奶年龄也大了,父亲还年轻,又在村里当支书,家里的拖累不算大。只要自己好好努力,光景肯定能过出样儿来的。

    继母是个勤快人,爱说爱笑,到家不到一个月就跟村里的社员混熟了,见谁都爱开玩笑。大家也乐意跟她说笑。每天天不亮她就起来了,把饭安顿上后去河滩拾猪草,等到大家起床的时候她已经把猪安顿好了,然后一家人吃饭。继母跟父亲去地里上工,晚上回来时总不空手,把刷了地塄的柴火挑在肩上带回来烧。继母过光景很仔细,什么都舍不得,一看就是受过苦难的人,跟我们家不谋而合。奶奶因此高兴得合不拢嘴,走到哪儿夸到哪儿,夸得继母都不好意思了。

    继母的积极努力得到奶奶的赞许,却并未得到家庭另外成员的认可。父亲脸上很少有笑容,看继母的时候若有所思,似乎在重新判断一个人,心不在焉的样子,让人琢磨不透。继母跟父亲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父亲。父亲回到家里她又拿烟又倒茶,晚上把洗脚水烧好,先给奶奶洗,然后再给父亲洗,常常忙到半夜才睡。继母到家后把家里的被褥全部拆洗了一遍,里里外外收拾得千干净净,像个家的样子了。奶奶说你休息休息吧,她就笑,说自己干这点活儿不累,要奶奶多注意身体。她买的几只母鸡每天下蛋,然后又孵了一窝小鸡。小鸡跟着母鸡在院里叽叽喳喳地叫,院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继母每天早晨都要给父亲先泼一碗鸡蛋,然后再给奶奶蒸一碗鸡蛋糕,她自己却从不吃。周日我们姐弟二人回来了,她显得很高兴,总是想办法让我们吃好。母亲去世三年了,家里很少有过这种温暖,但是我和姐姐心里总是觉得堵,无法接受她对我们的盛情。继母的笑脸在我们看来是虚情假意的,努力装扮的,因此很难换回我们的笑容,她问什么我们也懒得搭话,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小窑里,尽量不理她。然而,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一如既往地对我们好。有几次继母甚至把饭拿到学校,说是父亲套了野鸡,放到星期天怕坏了,所以给我们送来了。我说,你不要在学校丢人现眼,把你的野鸡肉拿回去!继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惶惶不知所措。姐姐也不吃她拿来的东西,似乎那里面有毒。我们总觉得这个女人会把父亲的心勾走,父亲再也不会管我们了。继母小心翼翼地把鸡肉放在我们宿舍,讷讷地说:“吃了吧,拿回去就坏了。”眼睛里有一种期待,似乎在乞求我们似的。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们长长地叹了口气。

    奶奶经常教训我们,说我们没礼貌,对继母态度不好。记得刚开始的时候真是剑拔弩张,继母一厢情愿地跟我们说话,表现得很热情,我们却有意在跟她找事,怎么看都不顺眼。我们常常无端地挑起事端,甚至希望父亲能狠狠地揍她一顿。然而这个女人很聪明,她并不上我们的当,不跟我们一般见识。父亲知道是我们的错,也不好对她说什么,相反有时还狠狠地教训我们几句,我和姐姐委屈得受不了,跑到母亲坟上放声痛哭。我们越哭越伤心,越哭越伤心,这时父亲来了,默默地站在那里,等我们发泄得差不多了,然后一只手抓着我,一只手拉着姐姐往回走。我看见继母站在院子里,慌慌张张的样子,似乎是她犯了什么严重错误,等待父亲的惩罚。我们回去后她便把做好的饭端上来,讨好地看着我们,要我们快吃。姐姐说她不饿,赌气到小窑里去了。我正准备离开,被父亲一声断喝喊了回来。父亲大概是再也看不下去了,我们这样做可能也伤了他的心。父亲的表情很严峻,看着我将饭吃掉。那以后,我们的行为有所收敛,但同继母的感情却怎么也建立不起来。

    冬季的时候各村搞农田基建,山山峁峁都是人,红旗漫卷。河滩的滩地已经冻住了,必须把冻盖揭起来才能挖土。有的地本来是不需要平整的,这样来回折腾,把多年的肥土都埋到下面了,翻上来的黄土不长庄稼。但是运动就是运动,今年在杏子河,明年是马家河,后年在哪里还不知道呢!平整土地的时候,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来了,几百号人大会战,场面非常壮观。各村都有任务,完成了就可以回去。杏子河的好滩地本来就不多,这样一折腾便更少了。父亲不想让他们折腾,公社就派工作组来了。工作组严厉批评了父亲的保守思想,平整土地的总负责由队长薛大毛担任。薛大毛从来没领导过这么多人,以前村子里许多事情也是和父亲一起商量的,這下好了,什么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薛大毛准备放开手脚大干一番。

    杏子河的人被安排在水库的后面,那里河流弯道较多,滩地坡度较大,工作难度也比较大。因为所有的村子都是给杏子河“干活儿”来了,所以把难做的工作留给自己也是应该的。父亲与全体社员起早贪黑在工地上千活儿,“起床五点半,地里两顿饭。”继母跟着父亲每天上工,回家后不管多累还要做饭,第二天天不亮又得下地。那时我跟姐姐放寒假了,也跟着社员们在地里劳动,每天挣三分半工分,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参加集体劳动,第二年责任承包就全分开了。

    薛大毛做了总指挥后基本不干活儿,而是在各工地巡游,指点江山,发表激情演说。大毛曾经跟随公社干部去过山西大寨,在那里学习先进工作经验,取得真经后回来大搞梯田建设,把杏子河的山峁变成了虎头山。杏子河的工作曾受到公社的表彰,大毛被评为先进劳模,在县城里接受县长的大红花,照片放大后被装进了玻璃镜框,至今还挂在墙上。这是大毛见过的最高领导人了。

    父亲在村里虽然做了不少实际工作,但是出风头的事情一般都是让大毛去的。大毛说,海东啊,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我老了,以后的机会越来越少。父亲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大毛就当仁不让,杏子河只要牵涉荣誉方面的事情,都让队长出马。

    那年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河滩因为见不到太阳,所以冻土特别深,每天都要撬冻盖。冻盖下面能钻进人,上面厚厚的很结实,需要几个壮劳力站在上面“呼呼”地闪半天才会有动静。那天下面已经挖进去很深了,冻盖还下不来,需要人进去继续挖土。冻盖悬空已经好几米了,下面很危险,年轻人没人敢进去,父亲拿了一把镢头就进去了。父亲进去后挖了很长时间上面才有动静,大家让他赶快出来,父亲拉着镢头跑了出来,谁知刚到口上冻盖就塌了,父亲的一只腿被塌在下面,当时就起不来了。

    父亲的腿骨折了,肿得很厉害。继母翻山越岭从马家河请来了接骨匠,用木板把父亲的腿固定起来。父亲在炕上不能动了。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躺在炕上没事干郁闷得不行,便让人搀着来到工地上。他不放心年轻人干活儿,坐在旁边指挥他们。冻盖伤人的事件在工地上随时都可能发生,“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因为每天都要钻进去挖土,躲是躲不过去的。快过年了,不能再发生受伤的事件了,父亲很慎重。

    父亲的受伤让奶奶很伤心,人年纪大了,话就多。奶奶说什么也不让父亲下山了。娘俩为此弄得面红耳赤,奶奶毫不让步。后来还是继母出面,奶奶才勉强同意了。

    继母每天回来都要给父亲换药,换药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父亲。下山的时候她搀扶着父亲,整个身子都在用劲,到了工地上时浑身都出汗了。继母干活儿很泼辣,年轻人都愿意跟她一组。继母干完了自己的活兒便过来帮助我们。姐姐身子单薄,手上没有力气,干不了一会儿就累了。继母接过她手中的铁锨,“呼呼”几下就把车子装满了。月光下,一家人默默地往回走。我和继母搀扶着父亲,姐姐拿着几个人的农具。奶奶早已等不及,站在涧畔上往下张望。半个月后,父亲扔了一只拐杖,用另一只支撑着便开始装土了。薛大毛说,海东,有我在呢,你多休息几天吧!父亲说,农村人哪有这么娇气?我的腿差不多了!可是晚上回到家的时候,我们看见父亲疼得睡不着觉,继母给他换药的时候满脸都是汗。

    我看见,继母脸上有泪。

    随着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深入,生产队解散了,父亲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忙了。家里有两个上学的孩子,经常捉襟见肘,家里除了粮食勉强够吃外,经济上一直很紧张。我们住的还是十几年前的土窑洞,没有窗户,闭上门黑洞洞的,跟原始人似的。一家人辛苦一年的收入还没有城里人一个月的工资高。以前上面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让私人搞经济,现在放开了,大家都充分利用自然资源,弥补家庭生活的不足。父亲到县城后发现到处都在搞基建,搞基建需要大量的荆笆。这些荆笆是用山里的荆条编成的,一个五角钱,顶生产队时成年劳力两天的工分值!父亲回来后便拿了一把镰刀和绳子上山了。

    父亲用编荆笆卖的钱给我们添置了新衣服,弄了一些白灰把窑洞粉刷了一下,给门前安了扇窗,家里一下子变得豁亮了很多。奶奶穿上了父亲买的新衣服,高兴得合不拢嘴。奶奶让父亲给继母也扯一件布衫,继母不要。继母说她一年四季围着锅台,又不到哪儿去,穿新衣服干啥?父亲也拒绝穿新衣服,感觉新衣服穿在身上很不自然,走路都有些别扭了。

    入冬后一直没有下雪,空气很干燥,路上积了一层厚厚的浮土。进入腊月后,晚上睡觉的时候觉得肩膀凉凉的,窑里也觉得有些冷。早晨一开门,眼前为之一亮,天地一片素白,漫山遍野都改变了颜色,变得干净、整洁了。一行脚印沿着门口向山下伸去,脚印里已经填了很多雪,越到最后越浅了起来,最后融人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去了。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继母正在拿着扫帚扫院。各家的门前扫出一片深褐色的小方块,一个身影牵一条小路,把各家的窑洞串了起来,成为纵横交错的网络。雪覆盖了大地上的一切,平日里司空见惯的一些东西也变得神秘、陌生起来。孩子们拍着红红的小手开始堆雪人,大一些的孩子玩打雪仗,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鸟。寂静的山沟开始热闹起来了。

    吃早饭的时候,父亲回来了,身上全是雪。继母用笤帚给他扫了扫,然后舀了一碗热腾腾的稀饭让父亲喝。稀饭太烫了,父亲吹了吹,皱了皱眉头又放下了。继母说,雪这么大,还上山做啥?父亲说,他去看看果树。奶奶说,这么冷的天去了能干啥?父亲说,山上的活儿其实很多。果树要结果,主要靠冬天来管理,修剪、施肥都要在这个时候进行。这几天正在给果树灌茅粪,再有两天就灌完了,这天却下雪了。不过,下了也好,要不小麦就会受旱了,再说果树也需要水分。那些树一两年就可以见利,辛苦是不会白费的。

    一家人正在吃饭,门“吱”的一声开了,一股冷风裹挟着雪花扑了进来。

    “——打发一点点!”门口站着两个小男孩儿,大的八九岁,小的七八岁,可怜兮兮的样子。孩子身上穿着一件很大的衣衫,一看就是大人的衣服,很单薄,其中一个袖子都没了,肩膀上也烂了一个很大的洞。孩子在风中瑟瑟抖动,脸冻得通红,嘴唇发紫,手黑得看不见皮肤,一些地方已经流脓了,肿得很厉害。小一点的那个看样子刚刚哭过,脸上擦得很脏,耳朵边沿结了很厚的痂。

    “快进来吧,可怜死了!这么冷的天!——你们家大人怎么不管?”奶奶的眼睛红红的,手抖得连筷子也拿不稳了。

    这时,继母从后窑里出来了,看见两个孩子,脸变得煞白,手中的碗“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你们——咋来了?”继母的眼睛瞪得很大,突然扑了上去,把两个孩子紧紧地搂在一起。

    “——我可怜的娃娃啊……”继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妈妈!”孩子们也哭了。

    原来,这是继母的两个孩子。继母原来的那个村子刘家嘴离这里有几十里路,继母嫁给我父亲后一直没有再回去。奶奶有几次发现她悄悄地流泪,问她,继母说没事,我们一家也不知道她还有孩子。

    “赶快上炕暖暖吧!”奶奶流着泪拉两个孩子上炕,孩子的手冰得像铁,腿有些僵硬,弄了半天才到炕上。继母给孩子盛了稀饭,然后拿了馒头让他们吃。两个孩子狼吞虎咽,一个馒头几口就咽下去了,小一点的那个被噎得直瞪眼睛。奶奶说慢慢吃,不着急,一定会让你们吃饱的。父亲叹息了一声,看着孩子默默地抽烟,一句话也不说。

    二十多里的山路走了半天还没有到。孩子的脸上红彤彤地冒着热气,一路上你追我赶,显得很兴奋。离开母亲后,他们好长时间没这样了。今天吃饱了,又跟母亲在一起,怎能不兴奋呢?

    刘家嘴位于西原的西北角,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由于自然条件较差,村里的人都很穷。继母当初嫁给了比她大十多岁的光棍汉刘山汉,完全是听信了媒人的一番花言巧语。那时,刘山汉在村里当队长,有一点权力,村里人对他都敬畏三分。刘山汉有一孑L石窑,这是他值得炫耀的资本。因为整个村子就他家里有石窑,其余的村民都住在半山的土窑洞里。继母第一次去也是看上了那孔装了满间窗的窑洞,心想,这个人还有点能耐,跟着他好好干,光景肯定能过起来。结婚后才发现,刘山汉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整天除了在生产队指手画脚,回到家里什么也不做,动辄还动手打人。那时,他们已经有了大儿子健健,随着进一步的改革开放,生产队大集体解散,各村土地实行承包经营,刘山汉一夜之间突然觉得自己没事干了,回到家里便拼命地打老婆,在女人身上寻找失去的威风。土地承包后,各家都把全部的精力倾注在自己的土地上,夜以继日。刘山汉每天喝得醉醺醺的,什么也不干。继母除了带孩子还要做饭,回到家里刘山汉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女人被打得不能下地,地里的庄稼没人管便荒了。秋天的时候,别人家都获得丰收,他们却开始断粮了。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继母每天以泪水洗面。孩子们吃不上饭,饿得哇哇大号,刘山汉心烦意乱,就把娘儿几个赶了出去,晚上也不让回家。后来,他在外面开始赌博,把赖以栖身的石窑也输掉了。窑里的东西被扔了出来,一家人只好搬到地塄下面的破窑里存身。那是一孔生产队给社员避雨打的窑,里面除了有一张土炕,连门窗都没有。一家人住在那里跟野人似的。就这样,刘山汉每天逛回来还拿她跟孩子出气,继母实在忍无可忍,跑到乡政府跟他离婚了。孩子被判给了刘山汉,继母后来就嫁给了我的父亲。

    天黑的时候,父亲一行终于到达刘家嘴。刘山汉一个人住在地塄下的那孔破窑洞里。窑洞的外面垒起了一堵墙,如果不是两个孩子,谁也不敢相信那里面住着人。继母问健健,你爸平时在不在家?健健说,爸爸晚上肯定回来,因为外面没有住的地方。父亲走到窑门口的时候,发现里面有灯光透出来,一声男人的咳嗽从里面传了出来。父亲站在门口敲了敲栅栏门,里面没有动静。父亲高声地问:“家里有人吗?”这时那男人说话了:“你找谁?”父亲说:“你是刘山汉吗?”男人出来了。看见门口站着的孩子,吃了一惊。父亲说外面很冷,让我们先进去再说。刘山汉把身子侧到一边,两个孩子吓得钻在母亲的怀里不敢抬头,继母厌恶地看了男人一眼,跟随父亲来到窑里。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啊!窑顶的建木漆黑发亮,已经被压得变了形;窑帮上裂开一道很大的口子,能插进一只手;后窑里有一个锅台,上面黑乎乎的,堆满了不知什么东西。锅盖掀在一边,里面黏糊糊的不知是啥,看样子最少有几天了。炕上堆积如山的糜草,像猪窝牛圈一样,上面铺着一块油黑发亮的被子;枕头是一块青砖,也黑得发亮。昏黄的油灯下,男人的头发乱蓬蓬的像只草笼,脸上黄蜡蜡的没有颜色。薄薄的嘴唇上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很长,感觉像老鼠的胡须。他的眼睛微微有些发黄发蓝,瞳孔很大,饱含水分,呼之欲出的感觉,让人怀疑他的血统究竟是匈奴后裔,还是党项、契丹人的血统。

    “你来干啥?”男人看着自己的前妻警惕地问。

    “你把黑女弄到阿达(方言,哪里的意思)去了?”继母用仇恨的目光盯着男人。

    刘山汉没有说话,而是把目光转移到两个孩子身上,似乎是他们把他出卖了。

    “快说啊!——你这个死人!你把女子弄阿达去了?”

    男人低了头,淡淡地说了一句:“养活不过,送人了。”

    “送阿达去了?”继母焦躁地问。

    男人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两个孩子,没有说话。

    “——你把娃弄阿达去咧么……”继母一屁股坐在地上,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男人看着她捣足捶胸,说:“你回来是想把几个孩子带走?”

    “我没有带孩子,是他们吃不上讨到我门上的。我上辈子造了孽,亏了人,嫁给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祸害!——我亏了人啊……呜呜呜……”继母一边撕扯着自己的胸口,一边哭着,浑身抖得很厉害。

    “——妈呀,你不要哭!我们长大了养活你!”两个孩子见母亲这样,也哭了起来。娘儿仨哭成一团。

    “你把娃给谁了?远不远?”父亲说。

    “你是谁?她的野汉子?——你算个球!跑我家里闹事来了,老子不尿你(当地方言:不害怕,不在眼里的意思)!”男人圆眼怪睁,样子咄咄逼人。

    父亲终于忍不住了,“扑通”给了他一拳。男人的身子又瘦又小,父亲一拳就把他打得坐在地上。

    “——你敢打人?!不好了,要杀人了!救命啊!!”男人像个无赖似的爬了起来,夺门而走,边喊边跑。

    “回来!老子不要你的命!脏死我了!”父亲紧迫两步一个拌腿,男人就趴在了雪地上。父亲抓了他的衣服,像拎一只癞皮狗似的把他拖了回去。

    由于没有生火,窑里很冷。继母弄了一把糜草,烧了一锅水,屋里有了一些温度。

    那天晚上,他们就住在了那里。雪把野地映得透亮,像是天就要亮了。风携着雪粒怪叫着,发出“呜呜呜”的怒吼。

    那天晚上,无论继母和父亲怎样询问,男人就是不说黑女的下落。

    第二天,他们早早就起来了。父亲和继母几乎一夜没合眼。两个孩子是被冻醒的。

    太阳出来了,雪耀得人睁不开眼。继母想把两个孩子留下来,孩子哭着不让她走。继母甩开他们咬着牙硬离开了,身后传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叫声。父亲说,可怜的孩子,带他们走吧,家里大人少吃一口就够他们的了。这时,健健和康康已经追了上来,继母于是含着泪把他们带走了。

    突然增加了两个活口,本来就不富裕的家明显紧张了起来。那时继母已经怀孕,春季就要生了。父亲通过刘家嘴的人了解到继母的小女儿被送到陕北的一个地方,到了那里人家说没有,于是又回到刘家嘴询问刘山汉孩子下落,刘山汉还是不说。父亲被激怒了,狠狠地揍了他一顿,刘山汉被揍得鼻青脸肿,怕父亲把他打死,不得已才说把孩子送给了东原上的一户人家,并且收了人家三百元钱。父亲松了刘山汉,连夜来到东原上,找到那个村子,了解小女孩儿的情况。村里人不认识他,也懒得惹上是非,因此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只好回去后又带着继母去了那里。继母挨门挨户找,嘴里喊着黑女的名字,走到一戶人家的门前时一个约三四岁的小女孩儿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她。继母喊了一声:“——黑女!”女孩儿揉了揉眼睛,发现真的是妈妈来了,然后哭喊着扑了上去。母女团圆,一番痛哭。那家的主人听到孩子的哭声,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出来一看不知是怎么回事。父亲说,这个女娃是你们领养的吧?那家的女主人生气了,说:“这是我的娃,我生的娃!你们想要咋样?”父亲说,这是孩子的母亲,我们想带走这个娃。你有啥条件尽管提。

    女人一听是孩子的母亲,口气松了一些,说:“哪能想咋弄就咋弄?都成了你们的世事了!这女娃你们甭想领,这事情怕弄不成!”

    “弄不成也得弄!孩子的父亲是个无赖,没钱花了把娃卖了!这叫拐卖人口,是犯法的事情!我们已经给公安局报案了,你看着办吧。”父亲看软的不行,口气于是就硬了起来。

    女人到底经不住诈,父亲这样一说她就蔫了。女人说:“好他叔咧,我五个光葫芦小子就是没女子,好不容易才领养了黑女,我们给她好吃好穿好带,你就不要让她回去了啊!你还年轻还能生养,我做了手术生不成了。这女子你就不要带走了,啊?”说完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继母。继母说:“黑女,妈是来看你的。你在这里觉得好不好?”黑女说:“这里不好,我要跟妈妈回去!”说完便“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里是四百元钱,你收下。这孩子我们带走了。”父亲从身上拿出东拼西凑弄来的钱,递到女人手里。

    “——把你的臭钱拿走!你以为我稀罕那俩糟钱?我稀罕个女子娃哩!”女人生气了,脸涨得通红。

    “都是娃她爸个瞎熊不是东西,造孽哩,把我娃可怜的给人了。我娃不懂事,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这些钱你不要嫌少,先拿着。等娃长大了我让她来感谢你。”继母诚恳地说。

    “你看你说的歪话,好像我们收留你的孩子就是为了钱哩!你门缝里看人,也太把人看扁了!我不稀罕歪熊钱!这娃你要就带走,权当我几个月白费了功夫……”女人说着眼圈发红,鼻子一缩一缩地颤抖,眼泪簌簌地下来了。

    “回去把娃的衣服拿上,趁我掌柜的还没回来,赶快走吧。他看娃重,回来你们就领不走了。”女人说着已经回到家里,边流泪边收拾孩子的东西。黑女紧紧地依偎在母亲跟前,生怕把自己再留下。

    “那把你太了呀(方言,过分的意思)!叫我们咋说你的好呢?四百元你不要,你的三百元一定要拿上。”继母说着把钱又递了过去。

    “这钱我也不要了。权当给娃买衣服了。黑女如果有心,逢年过节来看看,我就心满意足了。”女人边擦眼泪边说着,蹲下来把孩子亲了一下,恋恋不舍地看着他们远去,这才捂了嘴跑回家里,扑在炕上哭了起来。

    继母在四月的时候给我生了个弟弟。奶奶喜欢得不得了,每天都要趴在跟前逗半天才肯罢休。

    一下子增加了四口人,加之姐姐身体不好,继母坐月子不能干活儿,奶奶年龄大了,家里的重担落在父亲身上,里里外外的活儿都要他一个人干。继母的三个孩子到来后,我们便成了杏子河最大的家庭。这一大家子靠父亲一个人来维持。情况变得紧张起来,生活捉襟见肘,很艰难。

    继母带回了三个孩子,那个无赖男人经常来骚扰,每次来家里都要吃饱饭才走,走的时候见什么拿什么。他来后继母每次都会用很难听的话骂他,男人似乎已司空见惯,只要有吃的,毫不在乎。杏子河的人当面不说,背后都在窃窃私语,几个妇人天天站在涧畔上嚼舌头。

    继母生了弟弟以后也不能上山了,山上的活儿全靠父亲一个人在劳作。继母的孩子健健、康康都被送到学校,加上我在县城上高中,经济一下子变得非常紧张。

    继母的前夫刘山汉还经常来。听说他给别人拦了一群羊,最后把羊快丢完了,人家要他赔偿,刘山汉没钱就跑了出来,不敢回去了。继母看见他就骂,骂得狗血喷头。刘山汉显示出极大的耐心与信心,不急不躁不恼。几个孩子看见他跟瘟神似的,远远就躲开了。不管继母如何骂,他就是不走。奶奶看见他可怜,就盛了饭让他吃。刘山汉哭着要父亲收留他,甚至跪在继母面前,以前的威风不知哪儿去了。父亲教训了他几次,刘山汉诚惶诚恐地听着,样子很虔诚,弄得父亲哭笑不得。继母说,你枉披了一张男人皮,我要是你,一头撞在石头上死了算啦!刘山汉说,我也想死,可是就是死不了啊!要不你杀了我吧?继母说,我还嫌你恶心,腌臜了我的手。刘山汉说,你都不愿意杀我,我咋能死呢?继母被他气得没辙,就不理他了。刘山汉见山上有一孔窑洞没人住,便在里面住下了。

    高中毕业后,我上了一所美术学校。学校在地区所在城市的一座半山上,教室都是窑洞。这是一个美院老师办起来的,学制两年,相当于中专,但是不包分配。出来的学生,一部分考上了美院附中,少数考上了美院,大多数都流向社会做个体生意,情况很好。有的甚至应聘到厂矿企业,还有在学校当美术老师的,总之,学校办得还不错。

    临行前的那天晚上,继母为我收拾好了行李,然后嘱咐我注意事项。奶奶也跑过来唠叨,无非是要我注意身體,不要和人淘气之类的话。这些话继母说了一遍,奶奶又跟着重复,我就像一个刚开始上学的小孩子一样被人关照着。父亲默默地蹲在炕上抽烟,一锅儿接一锅,烟雾在窑里来回盘旋,形成丝丝缕缕的一团薄雾,浮在半空中不动了。

    父亲咳嗽了一声,说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呢。除了这句话,再也没有其他的表示,但我在他的脸上看出了丰富的内涵。

    父亲是看着我把一切都收拾好了才去喂牛的。晚上我睡了一觉起来,听见他们的窑里还有说话的声音。我知道他和继母都在为我操心,特别是继母,把我看得比她自己的那几个孩子还要紧,常常让人想起自己的母亲。但是母亲的脾气不好,动辄就骂我们。继母没有,她从不对我们发脾气。每天吃饭的时候,继母都是先让一家人吃饱,然后剩多剩少就是她的了。她虽然经常给别人做衣服,但是自己身上穿得却补补丁丁。奶奶说,你给自己也做件衣服吧,忙了一年,也该换换了。继母说,我没瞎好,整天不是锅台就是山峁,穿那么好干啥?在这个家里,她认为父亲是最重要的,其次是奶奶和我们,再下来才是她的几个孩子,最后才是她自己了。快过年的那些天,继母白天忙一天,晚上还要给我们赶做衣服,常常忙到天亮。

    继母的无私奉献精神赢得了父亲的心,也赢得了奶奶和我们的尊敬。

    美术学校的生活丰富多彩,比高中时期有意思多了。老师经常带着我们外出写生,上山下洼,走乡串巷。我们的课程除了素描、色彩等基础课,还有手工艺制作,如刺绣、编织、制陶等。校长经常从西安美院请来教授给我们授课,教授见多识广,古今中外高谈阔论,令人大开眼界。

    入冬的时候下了一场雪,雪下得很厚,把整个山头都覆盖了起来,一片白皑皑的景象。

    继母来了,是为我送衣服来的。她说我的棉袄已经几年了,不暖和了,于是上县城称了两斤棉花,扯了几尺黑绸子,回去给我做了棉袄。棉袄上装着拉链,是新式的样子,穿在外面也不寒碜。继母的手艺很好,棉袄做得像买的一样,穿在身上又轻又暖。

    我的心里也暖乎乎的。

    继母第一次来城里,找了很长时间才找到我。她不知道美校地址,在三十里铺就下车了,然后扛着一袋子小米和绿豆,身上背着给我做的棉袄和棉鞋,走了二十多里路。继母边走边问,来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了。这里刚下过雪,北风呼啸,外面冷得很。我已经睡下了,门房老头儿喊着说家里来人了。我想不到是谁,以为又是哪个来城里办事的村里人,以前也有好几个,因为到了这里两眼摸黑不认识人,便先找到我,让我带着他们去办事。我极不情愿地爬出了被窝,一出门被风又逼了回去,然后拉下帽檐顶着寒风往门房走。走到门房时,看见继母正在那里徘徊,东西就放在门房外面。门口风很大,继母的头巾被吹了起来,脸冻得发紫,一双手不停地在嘴上哈气。学校大门口的灯很亮,我看见继母的眼睫毛上挂着一层霜,头巾的边沿上也结了冰。我快步走上前去,继母见我来了,高兴地走了上来,拿出棉袄让我披上。

    “房间里热热的,小心感冒了。”继母说。

    看着她在这样的风雪夜里,一个人带这么多的行李来看我,扛着几十斤重的东西走了几十里路,我的眼睛湿润了。想起这些年继母待我如亲生儿子一样,我含着泪喊了一声:“——妈!”继母愣了一下,因为自从她到这个家,我还没有叫过她一声“妈妈”。我看见继母的眼眶也湿润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颤声说:“刚刚,走。”我扛起小米和绿豆,带着她来到宿舍。

    那晚,我们娘俩就坐在我的床铺上拉了一宿的话。继母是早晨吃过饭走的,一天还没吃东西。我弄了一壶开水,继母拿出自己带的干粮咬了一口,看着我甜甜地笑了。她说,小米和绿豆送给老师,出门在外要活套点,不要死挨钉板。那件棉袄我非常喜欢,继母要我试试,我就穿上了。那上面的千针万线,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一颗心啊!

    刘山汉在杏子河住下以后,刚开始的时候經常前来骚扰继母,要她给自己弄吃的喝的,继母除了骂,一次也没给过他好脸。倒是奶奶看见他可怜,念在几个孩子的份儿上,有时就让他吃一点。刘山汉对继母怀恨在心,有一次见父亲不在,他便对继母动手动脚,继母不从,他便动手打了继母,被父亲回来后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从杏子河赶了出去。

    家里孩子太多,父亲的压力很大,继母也感觉很愁,产生了将孩子送回那家人的想法。谁知那家人在失去黑女后,又收养了一个女孩儿,不要了。父亲突然想起我的姑姑结婚多年一直未育,问继母是否愿意将孩子送给自己的妹子?继母到家后去过姑姑家,姑姑家住在原上,条件比较好,两口子人也实诚,继母不假思索便同意了。父亲到姑姑家将此事一说,两口子十分高兴,于是黑女便成了姑姑家的孩子。

    一天,继母的前夫刘山汉突然来到姑姑家。一家人很吃惊,以为他来要自己的女儿了。黑女已上小学,出落得十分漂亮。看见刘山汉,她本能地后退了几步,不敢相认。记忆里的这个父亲简直就是个恶魔,每天除了和母亲吵架就是打他们兄妹几个,后来还把她给了人家。刘山汉见自己的女儿不认他,很生气,转过身也不理她了。黑女吓得躲到自己的房子里不敢出来。

    姑姑说:“刘山汉,你跑来干啥哩?”

    刘山汉瞪着一对骨碌碌的黄眼睛说:“我需要一笔钱。”

    姑姑说:“我们是农村人,也没有多少钱。你要多少?”

    刘山汉说:“我把女儿养到那么大,五千元总该给我吧?”

    姑姑说:“你又不是贩卖人口,五千元可不是个小数目,我们家哪有那么多钱。”

    刘山汉说:“五千元没有,三千元总是有的,不能再少了!”

    姑姑的男人说:“三千元也没有!你滚回去吧!”

    刘山汉说:“滚回去可以,我要带走自己的女儿。她现在这么大了,怎么着也值几千元的。”说完便开始敲里面的门,叫黑女出来。

    “——算了,我给你三千元,但是你说话要算话!不准再来敲诈了!”姑姑犹豫了一会儿,咬了咬牙说。

    刘山汉拿到钱后眉开眼笑,高兴得手舞足蹈,转身离开了。

    姑姑长嘘了一口气。黑女哭着从里面跑了出来,扑在姑姑的怀里。姑姑说,闺女没事了,他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黑女去学校没有回来。姑姑找到了学校,说黑女早早就离开了。于是,姑姑到黑女的同学家去找,找了一圈没找着。

    第二天,还是没有黑女的踪影,姑姑正准备报案,突然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黑女在我手上,你要是想让她回去,就拿一万元来,否则我就杀了她。”声音好像是刘山汉的。姑姑气得浑身发抖。没想到他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绑架自己的亲生女儿!姑姑准备先稳住他,然后去公安局报案。

    姑姑说:“你把孩子送回来我就给你。”

    刘山汉说:“什么时候?”

    “明天吧。明天上午你来,我今天晚上出去借钱。”姑姑说。

    姑姑在镇上打完电话便来到派出所报案。派出所的民警非常重视,专门派了几个年轻的警力埋伏在姑姑家的院子里,等待刘山汉的出现。

    第二天上午,刘山汉果然押着黑女回来了。黑女的手被绑着,头发散乱地披在脸上,一副非常憔悴的样子,让姑姑看得心酸。

    “把钱拿出来,我就把人交给你。”刘山汉挥舞着手中的刀子,样子很猖狂。

    姑姑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钱”,颤抖着双手向刘山汉走去。

    “把钱扔过来,扔到我的脚下。”刘山汉说。

    “那你把闺女先放了。”姑姑的男人说。

    “——把钱扔过来!”刘山汉拿起刀子在黑女的脖子上比画着,黑女吓得呜呜直哭。

    为了以防万一,姑姑把“钱”扔了过去。刘山汉拿到钱后,掂量了一下,又翻了几张,发现是假的,准备发作。

    “不许动!放下匕首,举起手来!”几个公安干警突然出现在他的跟前。

    刘山汉一看形势不好,拔腿就跑,被公安人员一个绊子撂倒了。紧接着,一双冰冷的铐子戴在了他的手上。

    “谢谢啊,多亏了你们啊!”姑姑对公安干警感激万分。黑女扑过来与姑姑抱在了一起,娘儿俩哭得泪流满面。

    刘山汉被带走了。经查,他在其他地方也有作案,于是数罪并罚,被正式逮捕后关进了监狱。

    继母的两个孩子健健和康康到杏子河后学习一直都很刻苦,现在都上中学了,在鹿县一中。健健的身体一直不好,令继母和父亲很担心。

    3月份的一天,继母到城里给儿子送吃的东西,健健突然感觉视力模糊,连坐在身边的母亲都看不清楚。眼睛是人身上最重要的器官,如果有个意外,一辈子就全完了。继母很着急,带着健健来到县城医院进行检查。医生告诉他患的是“眼底线出血”病,需要住院治疗。继母回家告诉了父亲,父亲也很着急,于是拿着钱便一起去了医院。到医院后,健健的视力越来越差,连父亲也看不清楚了。继母在一旁急得直哭。父亲说,有病看病,哭有什么用?他询问医生这种病的治疗办法,医生说这种病很常见,但县医院的设施比较差,先住下来观察一段时间再说,不行还得去地区医院,那里有专门的眼科。

    健健在县城医院治疗一星期后,情况并没有好转,医生建议他们赶快转院。继母听薛大毛说北原上有个老中医治疗眼睛很有办法,许多在大医院看不好的病在他那里都得到了治疗,于是便和父亲商量带着健健到那里看看。父亲说,孩子的病不能耽搁,到那里如果没有一定的把握就最好不要去。继母清楚家里没钱,到大医院需要花很多的医疗费,因此她坚持先到北原上去试试。

    北原上的医生看了健健的眼睛后说不要紧,孩子是在光线不好的地方看书看得时间太长,把眼睛弄伤了,他给开几服中药,吃后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继母长嘘了一口气,父亲也觉得轻松了很多。孩子的眼睛只要不是什么怪病就好,谢天谢地啊!

    健健回到了家里,按医生的嘱咐吃药,连书也不敢看。继母让父亲到学校给他办了休学,让他休息一年再说。父亲去了,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关心,康康也急得赶了回来,看望哥哥。健健的班主任和几个同学甚至赶到杏子河来看望他,健健很感动,答应老师一定好好养病,争取早日重返校园。

    健健吃了老中医的几服中药后,他的眼病并没有较大好转。相反,病情有了新的变化。健健不仅仅是视力的问题,更严重的是身体极度不适,脸色苍白,腹部肿胀,甚至呼吸困难。继母吓坏了,赶紧同父亲带着他到地区医院的眼科检查。到地区医院后健健已进入了休克状态,吓得继母失声痛哭。

    健健被拉进医院的急诊室进行抢救,虽然转危为安,但是在随后验尿及血透等检查中,医生发现健健患的并非是“眼底线出血”,而是“慢性肾功能不完全(尿毒症)”。据医生说,此类疾病目前只能采取“血透”“腹透”及肾脏移植的办法进行治疗,而且治疗的医药费十分昂贵,至少也得花上十几万元!儿子得了“尿毒症”,而且还要这么多的钱治疗,这对于家庭经济拮据,心地善良,为人憨厚的继母而言,犹如晴天霹雳。父亲也陷入深深的痛苦中不能自拔。這孩子从八岁讨饭来到杏子河,一晃快六年过去了,父亲对他跟亲生儿子一样,没想到小小年纪会得这种麻烦的病。

    医院里,继母搂着孩子不停地哭,还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得的是尿毒症,怕孩子接受不了,只是告诉他是肾炎和眼睛方面的毛病。孩子很坚强,不断地安慰着母亲。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父亲咬着牙暗暗发誓,即使倾家荡产,也要把健健的病看好。

    健健在地区医院度过了最初的危险期后,被转到了省城医院里。父亲回到家里卖掉了圈里的猪,然后找到姑姑。姑姑说家里有一万元,父亲摇摇头说不够,健健在医院做透析等治疗,一天就是上千元,一万元坚持不了多长时间的。他又找人贷了两万元,带着钱来到医院。医院建议健健换肾,继母问,能不能把自己的肾换给孩子?医生说现在还不好说。继母于是给医生跪下,求医生无论如何救她的孩子一命。医生说,救死扶伤是我们的职责,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肯定会做最大的努力的,这一点请放心。继母这才平静了一些。

    换肾要花很大的一笔钱,凭借我们家的经济条件,无论如何也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换肾需要找到合适的肾脏,然后进行手术。手术后尚不能保证是否成功,如果失败,情况将会非常危险。父亲听说有一家中医院采取中药治疗效果很好,花费相对也比较低,于是就把健健转移到那家中医院里。这家医院采用中药理疗的办法,为健健排毒,修复肾脏,即每天睡药包二次,每次约一小时,后用中药药液浸泡双脚三十分钟左右。同时,每周配合灌肠一次、“血透”两次。通过一个多月的治疗,虽然花掉了几万元的医药费,但健健的病情却有了较大的好转。医生告诉继母,如果按此方法再连续用药治疗半年以上,也许你的儿子还是有希望的。

    健健的病情明显好转,加之医生鼓励的话语,给了继母和父亲极大的安慰,同时也激发了孩子同病魔作斗争的勇气和决心。但当想到每月要支付一万多元的医疗费用时,他们又陷入一片茫然。这样昂贵的医药费,对于已经家徒四壁的我们家来说,无异于泰山压顶,父亲怎么能喘得过气来?纯朴善良的继母十分心疼自己的儿子,为给儿子治病,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有必要的话,她愿意随时献出自己的肾脏,挽救儿子的生命。

    继母的儿子健健是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自从他到杏子河以后,学习成绩一直十分优秀。他为人诚实,乐于助人,团结同学,尊敬老师,深受学校师生的赞誉。在鹿县中学期间,曾多次荣获“三好学生”和“优秀班干部”的称号,并且担任过学生会干部等职务,比我优秀得多。但治疗健健的病需要很多钱,继母和父亲一筹莫展。

    为了给健健看病,一向刚强的父亲来到延滨,让我想办法凑钱。父亲脸色凝重,神情疲惫。父亲才刚刚五十岁,却感觉像个六十岁的老头儿,两鬓斑白,微微驼背。我能想到父亲肩上的压力有多大,我感觉父亲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

    我刚刚参加工作,手头也没有多少钱,就出去找了几个朋友凑了一万元交给父亲。父亲二话没说就走了,连饭也没吃。我知道救人要紧,这点钱对于健健来说也维持不了多久,但是就目前的状况而言,我能做到的也就这些了。

    健健的病情虽然有了较大的好转,但是住在医院里每天都要花钱。继母在那里照顾儿子,父亲往返着到处借钱。曾经刚强的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孩子的病要紧,父亲把自己的尊严已经置之度外了。

    圈里的牛叫了起来。父亲知道,已经一整天没有喂草,牛早就饿了。父亲揽了一升牛料来到牛槽前,黑牛看见他就开始甩尾巴,眼睛瞪得瓷圆,脖子伸得老长。父亲把牛料倒进槽里,黑牛贪婪地吃了起来,舌头卷得很快。黑牛四岁了,牙已经换齐了,正是出力气的时候。一头牛在犁沟里顶两头牲畜。耕地的时候父亲晚上会起来给它搭料,牛第二天就有精神。这头牛从小在家里长大,老牛被卖的时候它还是个小牛犊,正在吃奶。由于家里急需用钱,父亲把老牛卖给了马家河的一户人家。晚上老牛没有回来,小牛便对着沟口哞哞地叫,叫得人心慌。奶奶让父亲把小牛抱回窑里,跟人家借了羊奶給它喝。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老牛挣脱缰绳从马家河回来了,站在栅栏门外“哞哞”地叫。小牛听见母亲的声音,从圈里跑了出来,娘儿俩一应一合,看得奶奶直流眼泪。父亲发现老牛的身上全是伤,腿也有一些瘸。中午的时候那家人找来了,那人说,这头牛到家后一直叫,半夜它挣脱缰绳后把门撞开跑了。那人说,他家的门很结实,不知道这牛是怎么把门弄开的。父亲看着老牛和小牛相互依恋的样子,心软了,就不想卖牛了。但那人说不行,已经成交的生意不能反悔,于是老牛又被牵走了。后来听说,那头牛每天晚上都在叫,也不好好吃草,没过多长时间就病倒了,没有再起来。

    老牛走后,父亲给小牛买了一头奶羊喂奶。小牛渐渐长大,跟父亲的感情也越来越深。白天只要父亲在村子里,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赶也不回去。后来长大可以干活儿了,父亲开始调教它耕地。小牛一开始不会,总是不知该如何用力,要不停滞不前,要不猛地一用力,把犁拽出了犁沟,带着犁满地跑。父亲挥动鞭子教训了它几下,小牛不满地看着他,扬起脖子对天长哞,眼睛里蓄着委屈的泪水。父亲的心软了,不忍心再打它。可是不打不行啊!父亲又扬起了鞭子。父亲说:“黑牛啊,作为一头牛,如果不会犁地,那你就是废物点心了,只有屠宰场的肉牛不会犁地,你不是那样的牛啊!”小牛似乎明白了父亲的用意,没有开始那么犟了。几天后,它就学会了怎样走犁沟,怎样均衡地用力,不至于把犁尖弄断。小牛越长越壮,成了村子里最健壮的牛了。父亲喜欢看它耕地时的样子,黑牛全身用力,被汗水浸湿的皮毛像绸缎一样柔滑细腻,闪闪发亮。它很听话,父亲说东就东,说西就西。村里的人都夸这是一头好牛。

    “——好牛啊!”父亲默默地独念着,用手抚摸牛的犄角。犄角凉凉的,很光滑。这对犄角是父亲看着长出来的,又一点点地变长。有一次,黑牛和村里的牛打斗,长长的犄角非常威武,几个回合之后,那头老黄牛就落荒而逃。这头牛牵到集市上可以卖两千元钱。两千元,可以供健健好几天的药,虽也是杯水车薪,但却必不可少。也许没有这几天的治疗,孩子的病情就会恶化,生命就会垂危。面对着艰难的选择,父亲还是下了最后的决心。

    那一夜,父亲躺在炕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一想到第二天就要卖掉自己心爱的黑牛,他的眼睛就开始湿润。黑牛已经长大,山上几十亩地需要它去耕,更重要的是黑牛已经成了这个家庭必不可少的一个成员,它跟父亲的感情如同父子一样。父亲摸黑爬了起来,走到牛槽跟前,黑牛看见他来了,忽地站了起来,伸长脖子着看他。父亲舀了一升黑豆倒进槽里,黑牛“咯嘣、咯嘣”嚼开了。父亲又用手摸了摸它的头,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起来了。父亲走到槽前给牛喂了草,又给它饮了水,然后拉着它往外走。

    那头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临出圈的时候突然站住不动,父亲喊了两声,它才“哞”地叫了一声,很不情愿地走出来。走到院子的时候又回头朝圈里望了一眼,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都说畜生对事物有预感,难道它已经知道自己将被卖掉,离开这里,永远不再回来了吗?父亲突然觉得脚步有些沉重,牵着牛的手也跟着抖了起来。

    “卖了卖不了,早些回来啊!”父亲走到坡下,突然听见奶奶的声音。奶奶站在涧畔上望着他,一头银发像白雪一样在早晨的寒风里飘舞。奶奶拄着拐杖的手抖动着,一副站立不稳的样子。父亲眼睛一热,说,娘啊,你赶快回去,外面凉,小心感冒了。奶奶不说话,就那样颤巍巍地站在那里,目送儿子出了沟口,才慢慢地挪了回去。

    奶奶对父亲放心不下,父亲每次出门她都要送很远一段路程。父亲说,娘,你回去吧,我都几十岁的人了,你还把我当小孩子看。奶奶说,你走吧,我不送了。可是等父亲走出好远,一回头,发现奶奶还在后面。

    天上积攒了厚厚的云彩,阴得很厉害。看样子今天会有雨。县城今天逢集,父亲本来想把牛赶到县城去,但是县城的集市牲口价很低,好牲口都汇集在一起了,买牲口的人挑剔得很。为了能多卖些钱,就得跨过洛河走很远的路程。父亲准备将牛牵到邻近的一个县的集市去卖,那个集市叫永乡,离杏子河有五十多里路,集贸市场比较大,牲口价也好。走永乡要经过洛河。河水很宽,没有桥,但水流平缓。河上面有一个渡槽把两个不同的县连接在了一起。渡槽是专门用于把南边水库的水引到洛河北岸而修建的一个设施。牵着牛走在渡槽上很担心,因为渡槽里的水流速很快,人在窄窄的槽帮上感觉有些晕,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水中。父亲牵着牛自己要注意,还得让牛注意小心才能安全通过。好在黑牛比较听话,也比较小心,渡槽很快就过去了。

    下午的时候,父亲才到达永乡。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家都在匆匆地选择自己需要的东西。父亲牵着牛来到位于街道南头的集贸市场,市场的牲畜很多,叫声此起彼伏,传得很远。父亲把牛拴在桩子上,突然感觉到很饿,于是蹲在地上拿出干粮啃了起来。黑牛看样子也饿了,看着父亲不停地摇尾巴。父亲站起来到旁边的地塄上弄了些草扔在地上,把牛安顿了,然后东张西望地寻找买主。

    从此,只要去县城,父亲都会拿些家里的土特产给那人带去,我们在本地除了姑姑也没什么亲戚,一来二往两家人就成了亲戚一样的好朋友。那人说,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吭气,都是老乡哩,不要客气。父亲不好意思打扰人家,所以,这些年来一直没给人家增添过什么麻烦。

    现在,为了给孩子看病,父亲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能想起来的人都去借钱了。父亲来到县城,找到那个老乡把情况说了。老乡很客气,问他需要多少?父亲说,这孩子的病得花很多钱,一时半会儿可能还好不利索,所以,你根据自己的情况给我借就行了。后半年有了收成我就还你。

    老乡拿出了三千元钱,父亲很感动,千恩万谢方离去了。

    三千元加上原来的四千是七千,钱还不够。父亲思谋再三,又来到延滨找我想办法。

    那时候我刚结婚,上次借的钱窟窿还没有堵上,为此我跟妻子经常吵架,弄得不可开交。如果说那一次父亲来借钱她还给点面子,这次她是忍无可忍了,当着父亲的面就开始发作了。

    “——有完没完啊!你以为你儿子有多大的本事?我们家是银行吗?!那窟窿大着哩,几时能填满?你为了这个老婆的儿子把我们逼成这样,平刚难道不是你的亲儿吗?!”妻子横眉冷对,声色俱厉。

    父亲的脸在一瞬间憋得通红。这些年走南闯北,经历了多少人生的磨难,遭人闲话,看人白眼,父亲无所畏惧,但是他绝对没想到在自己的儿子面前丢这么大的人。我的老父亲一手扶着墙,一手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地出去了。

    我觉得有一股血从心底冒了出来,直击天灵盖。我没有追出去搀扶父亲,而是一把抓住妻子的头发用力一拉,女人尖叫一声便倒了下去。

    之前我们虽然也吵过架,但是很少动手,我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对她下毒手。女人的话像刀子一样戳进了我的心里,我下手很重。

    我要跟妻子离婚!没想到妻子比我还干脆,说她早就受够了,趁没有娃,离就离吧。

    继母一直在省城伺候健健,抽时间她就过来了,给我做饭、洗衣服。继母见到我的时候哭了,哭得很伤心。继母说,是她把我害成这个样子的。如果不是因为给健健治病,父亲也不会频频地向我们借钱,我和妻子也不会离婚的。我说,你不要伤心,我们本来就是闪婚,双方缺乏了解,性格不合,离婚是迟早的事情,跟这事没多大关系。继母说,就是的,就是她把我害苦了。现在健健还在一直花钱,不知病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完全康复。我说,你不要着急,这种病需要慢慢治疗,健健目前恢复得已经算是奇迹了,我们一定要有信心才行。继母流着泪点了点头。

    健健的病还在继续花钱。父亲还在到处筹集资金。这半年来,父亲一下子像老了十岁,人也消瘦得很厉害,看上去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父亲来看我的时候样子很憔悴,我的目光甚至不敢与他对视。父亲的脸上是痛苦与无奈的表情,是饱经生活磨难后的一种煎熬。尽管他依然昂着头,神色冷峻,不乏男子汉的刚毅,但是那微微佝偻的腰已经再也无法挺得很直了。

    为了给健健治病,父亲借遍了他认为能借的人,再也无处可借了,于是只好另想办法。

    改革开放以后,百废待兴,到处都在搞发展。特别是90年代以后,城乡经济更是出现迅猛的势头,各地把经济建设都放在了首要的位置。

    鹿县也不例外,城区街道两旁的旧房屋都拆掉了,开始建造三层高的统一商铺,出租给私人经营,因此建材市场空前活跃,钢筋、水泥、沙子需求量很大。

    父亲来到了县城,想寻找一个赚钱的活儿干干。

    父亲在县城转了一天也没有着落,正准备离去,忽然发现那个帮他卖鸡蛋并借给他钱的老乡迎面走来。老乡也发现了他,笑嘻嘻地走了过来,问父亲在县城有什么事情?父亲说,自己想在这里找点活儿干,结果问了几家人家都不要。老乡说,人家不认识你,看你的年龄又这么大,当然不愿意要你。父亲说,我年龄虽然有些大,但是吃苦是没问题的,不比现在的那些年轻人差。老乡说,干小工很辛苦,工资也不太高,一天可能十元钱,你如果愿意,我倒可以帮你。父亲说,麻烦你了,总是让你替我作难。老乡说,咱们都是乡党,就不要说那么多的客气话了。说完就问父亲是否吃饭?父亲饥肠辘辘,但是不好意思说自己没吃,于是连忙说,吃过了,吃过了。那人说,你是吃过早饭了吧?哈哈,在这里还客气什么?一看就知道没吃嘛!说完就拽着父亲来到一家小餐馆,要了两个菜,又拿了一瓶酒,要跟父亲喝两盅。父亲说,天色不早了,还要赶回去,不敢喝酒了。老乡说,没关系,没关系,晚上就不要回去了,住我那里,明天一大早帮你找工作。父亲无奈,只好坐了下来。两人一边喝酒,一边东拉西扯地说一些闲话。老乡询问了健健的病情,听说还没有好,显得很着急。他说,看这样的病指靠你打工这点钱是不够的,得想个办法啊。可是想什么办法呢?他也没有个好主意。

    山东老乡在县城里住的是独院,五间大瓦房,间口很大,院子也很宽敞。父亲被安排在西边的房子里。房子很干净,那人让父亲洗了脚早点休息。父亲躺在松软的钢丝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一辈子睡惯了土炕,睡在这里心里总觉得不踏实。父亲辗转反侧,眼看半夜了还是无法入睡,心里就很着急,越急越睡不着。于是就坐起来对着黑黑的屋子发呆,没想到靠着墙他却睡着了,一觉睡到大天亮,老乡开始叫吃饭了才起来。

    父亲洗了臉后来到中间的屋子,女主人很热情。父亲每次去的时候他们都很热情,让父亲特别感动。父亲说,今春种了不少南瓜和向日葵,等到秋后再给你们拿一些。女主人说,年年都吃你拿来的这些东西,门前的那串红辣椒还没有吃完呢,你现在家里紧张,要给孩子看病,把这些东西拿到集市上还能变成两个钱,就不要给我们拿了。父亲说,这些东西都不值钱的,能卖多少啊?秋后的萝卜、洋芋都多得吃不完,放在窖里都长苔了。

    吃完早饭后,那个老乡陪父亲来到一处工地上。工地上正在修楼,工头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人,看了看父亲直摇头,说年龄太大了,怕受不了这样的苦。山东老乡说,正因为年龄大了才来找你,年轻人哪里都能找到活儿,我还找你干啥?老梁的家里出了事,孩子得病在医院里,已经花了很多钱,你就发发慈悲收下他吧。那人回过头又看了父亲一眼,然后说:“你能干啥?”父亲说,泥水匠的活儿都能干,在村里给别人盖过房子。那个包工头撇了撇嘴,向父亲招招手说:“看在黄师傅的面子上,收下你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啥也干不了,我这里可不养闲人。”父亲说,你放心吧,干受苦的活儿没有问题。

    就这样,父亲在工地上留下了,给人家当小工。I地上千活儿很累,一天下来父亲感觉饭都吃不下去,浑身疼痛。毕竟年龄大了,父亲显得是那样的力不从心。白天他尽管拼命地干活儿,但是和年轻人比还是比较迟慢的,工头因此很不满,嘟嘟囔囔没完,说要给父亲减工资。父亲觉得在这里是很难继续下去的,说不定到头来连工资也拿不到,于是就辞去了这份工作,又来到了街上。

    父亲在街上转了半天,并没有适合他干的活儿,于是一个人来到河边,想在那里坐一会儿。洛河冬春是枯水期,流量并不大,河水也较清,不像夏秋那样浑浊,泥沙俱下。北方流经黄土高原的许多河流都是这样,黄河便是典型的代表。洛河是黄河的支流,是一个家族的成员,因此特征都差不多。

    父亲来到洛河畔,站在高高的河沿上看对面的山峁,许多人已经在山上忙碌开了。过水桥在这个时候是露出水面的,因此人来人往,车流不息。宽阔的河滩上有很多拖拉机在那里拉沙石,河滩上有许多人在挖着。父亲找了一处平缓的地方来到河滩,看人们三五一堆地在那里奋战,有的把自己已经埋在了坑里。坑里的水很多,挖的人穿着高腰的雨靴,旁边堆起小山一样的沙石堆。父亲问,这些沙石每天都有人来收吗?挖沙的说,你尽想好事,自己挖好拉到城里才有人要。父亲说,一方沙石多少钱?挖沙的说,十元。父亲一听觉得这价格不错,他做小工一天才十元呢!一方沙石一会儿都挖好了。父亲很激动,觉得这是一个赚钱的好机会。于是就到城里买了一把铁锨来到河滩上。滩上到处都是坑,有的里面已经注满了水,很深,人不小心掉进去就会很危险。父亲不怕水,再深的水他也敢下去。小时候跟伙伴们在海边游泳,他可以一口气游出上千米。到了陕北到处都是小河,父亲就很少下水了。水库修起来后他曾在里面游过泳,感觉很过瘾。后来水库承包了,就再也没有去。

    挖沙石的人很多,许多有利的地形都被人占了,父亲找了几处地方准备开挖,都被人喊住了。他只好顺着河流往上走,来到一处河道比较窄的地方。这里没有人,沙石层也很薄。薄就薄吧,一方十元哩,估计半天弄一方该不会有问题的。父亲信心百倍,准备在这里大干一番。

    父亲挖了一会儿鞋子就湿透了,因为沙石往出渗水。北方的河水在早春的季节还是很冷的,刺骨的冰寒。父亲的一双脚浸在冰冷的河水里冻得发麻,不一会儿就开始抽筋了。没办法,他又跑到街上买了一双雨鞋。穿着雨鞋干活儿总觉得不利索。

    父親弄了半天凑起来一堆,这地方就再也弄不出来了。这堆沙石不知道有没有一方?父亲走到别人干活儿的地方看了看,人家都是集体作战,一家人全部上阵,挖的挖,铲的铲,拉的拉。河滩挖沙石的地方距建筑工地有五里的路程,这些沙石要运到工地上才一方十元,不是就地挖出来就能变成钱的。父亲弄的那些沙石没办法运到工地上,等于白干。河滩上有专门搞运输的拖拉机,但费用很贵。于是,父亲回到家里拿了一对笼,一担一担地往工地上挑。沙石很沉,压得人直不起腰来。五里长的路程父亲跑了十几趟才把沙石挑完,结果工地上的人还挑三拣四,说沙石的质量不好,一方只能按八元的价格。父亲挑上来的沙石勉强才够一方,挖了半天,挑了半天,一天下来还没有赚到十元钱,父亲有些沮丧。

    第二天,父亲找了个沙层比较厚的地方,不一会儿就挖了一堆。沙坑越挖越深,下面的水也越来越多,人在里面已无法再干活儿了。于是,父亲准备上来,没想到就在他往上爬的过程中上面的沙石塌陷了,冰冷的沙砾灌进了父亲的脖颈,刺骨的寒冷。父亲打了一个冷战,心想,这下完了!如果沙砾继续往下塌,他就会完全陷进去,那样就是死了也没有人知道他葬身何处。父亲很着急,拼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了一声。这时一对临近挖沙的夫妇听见了,迅速赶了过来,伸出锨把让父亲抓着,两个人使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父亲拉了出来。父亲浑身已经湿透,样子很狼狈。面对两个救命恩人他很感动,一时不知对他们说什么才好。

    这对夫妇也请不起拖拉机,也是用笼一担担地往工地挑。这一天辛苦下来,父亲虽说挣了二十元钱,但他的双肩肿得很高,疼痛难忍。后来,他们合伙买了一辆木板车拉沙。从河滩到县城的工地上有一段路崎岖难行,父亲用一根绳索套在肩头在前面拉,那对夫妇在板车后面使劲地推。两家人组成了一个互助组,他们相处得很好。那个女人有病,丈夫心疼她,不让她跟车,父亲于是就和那个男人一趟趟地在河滩上跑。女人很贤惠,不住地拿着毛巾在丈夫的脸上擦,看来也是一对贫贱夫妻,但却恩恩爱爱,令人羡慕。女人说,他们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家里没有钱供他,两口子只好出来打工。他们除了挖沙石,还经常到工地上挑砖、做副工、拌砂浆。于是,父亲也跟着他们到处干活儿,一个月后他挣了500多元钱。

    后来,挖沙的人越来越多,屡屡发生打架斗殴事件。河滩上被挖得千疮百孔,到处是深坑,像一个个可怕的陷阱,把几个孩子都淹死了。于是,政府发布公告:严禁私人在河滩乱采乱挖,河滩上乱哄哄的景象没有了。

    禁止挖沙后父亲就没有了工作,他又来到了街头。

    县城里的那个山东老乡告诉父亲,他听说有很多人挖药材都赚了钱。药材收购价调整了,价钱是原来的几倍。90年代初期的物价飞涨,一斤柴胡由过去的几毛钱已经涨到十元钱,黄芪、当归、甘草、窜地龙等价格也上调了很多。父亲知道,杏子河山上的药材很多,当年刚到这里的时候就是靠着挖药材买回了镢头和生活必需品,一家人从此在这里扎根落户,最后聚集了几十户人家,成了一个红红火火的村庄。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似乎就在昨天,父亲永远也不能忘记。

    父亲决定上山挖药材。

    药材一般都长在牛羊无法到达的比较陡峭的地方,这样它才会不受侵害,才会长大。因为很多药材都是多年生长,年代越久根系就越粗,而用药的部位都在根部。父亲拿着干粮跑到后沟的山上,天黑的时候才回来。他把挖好的药材晾在院子里,遇到下雨的时候,奶奶就会拄着拐杖用塑料布把药蒙上。大雨倾盆而下,父亲被淋成了落汤鸡,光秃秃的山峁上无处藏身,等雨小了才开始下山,因为下了雨就不能再挖了,雨水把土质都泡松了,人站在悬崖上是很危险的。

    一个多月后,父亲已经有了很大的收获。健健的病情已经基本稳定,用的钱也越来越少,靠着父亲挖药材的钱已基本可以维持。

    父亲很欣慰。

    然而,父亲脸上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多长的时间。两个多月后的一个下午,父亲被人从山里抬了出来,送进了县城医院里。

    父亲是挖药材时坠崖的,伤势很重。

    那是一个雨后的下午,父亲来到我们经常放羊的吊蝎嘴挖药材。那里三面环沟,悬崖陡峭,牛羊也很难下去,因此我们会经常把羊赶到那里,然后在蝎子嘴的崾崄把守。崾崄的中间有一孔小窑,是放羊老汉打的,里面可以遮风避雨。我和一帮小孩儿在里面玩得忘乎所以,羊就悄悄地从身边溜走了,跑到沟底侵害庄稼,为此被父亲狠狠地打过一顿。

    吊蝎嘴草木茂盛,有很多中药材。父亲曾经来过几次,因此平整一点的地方都没有药材了,只有靠近沟沿的地方才有。那天,父亲的运气很不好,走了很多路也没挖到多少,就想起这里来了。

    父亲走到吊蝎嘴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雨很大,父亲只好躲进小土窑里休息。父亲拿出干粮啃了几口,觉得有些干,难以下咽,后悔在沟里没有好好喝水。父亲把头伸出窑外,仰着头张着口,雨水灌进了嘴里,喉咙里湿润多了,父亲接着又啃了几口干粮,肚子感觉充实了一些。

    雨来得疾也去得快,不一会儿便住了。父亲钻出小窑,雨后的空气甜丝丝的,很清新,父亲长嘘了一口气,开始在草丛里寻药材。

    草丛上的水珠打湿了父亲的衣服,父亲的鞋底上粘了厚厚一层泥,甩也甩不掉。父亲来到靠近沟沿的地方,看见一棵柴胡在雨后的阳光下精神抖擞。柴胡叶子不高,但是枝繁叶茂,裸露在外面的根部很粗。草滩上的柴胡长得很高,但多是当年生或一两年生的,细细的根干燥后就成了毛根,基本没什么分量。这样的柴胡一根顶好多根,父亲看见了一般都不会轻易放过的,何况今天他的运气很不好。

    父亲用镢头探了一下,够不着。柴胡生长的地方是一块从悬崖上剥离出来的小土丘,上面除了柴胡,还有几簇黄芩开着紫颜色的花,非常诱人。父亲用镢头修了一条路,小心翼翼地踏了上去。土丘上的土很酥,柴胡轻轻一拔就下来了,果然很粗。父亲很高兴,于是又抡起镢头挖那几株黄芩。这时,他脚下的土“哗”地一下溜了下去,小土丘塌陷了一半。父亲猝不及防,整个身子向后趔趄,情急之下他抓住了旁边的一棵荆条。这种荆条韧性很强,父亲曾经砍了它用来编荆笆。没想到危难之时荆条又来救他的命了,父亲很感动。谁知雨后的土质非常松软,荆条被连根拔起,父亲“哎哟”一声就跌了下去……

    父亲紧握着那棵荆条跌了下去。山崖很高,有一百多米,父亲感觉到耳边有呼呼的风声,这种从未有过的飞翔感让他很惬意,真想一直就这么坠下去,永无休止。这时,父亲突然听见一声巨大的聲响,身体重重地撞击在地面上,紧接着翻了几个跟斗……父亲眼前一黑,只觉得心口一热,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已经被送进了重病监护室,正在抢救。继母坐在外面的台阶上,不住地抹眼泪。几个小时后,父亲被从急诊室推了出来,脸上蒙着白色的单子。

    继母长啸一声,扑了上去,哭得肝肠寸断,昏倒在地上。

    原载《延河》2020年第5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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