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寒夜里跟我说话(短篇小说)
时间:2020-05-27 03:49:50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李十三
十三姨来电话,说两天了一直没见我父亲出门,又说:“我是个妇道人家,你也知道你爸作风不好,我也不方便进去看看。”在我感觉,“作风不好”应该是个至少有四十岁以上年纪的词汇了。
十三姨是我老家旧宅的东邻,三十岁上时,男人给人家盖房子,从脚手架上失足滑落,头先着地,尽管没有生命危险,却折断了颈椎,此后就像一把蔬菜躺在炕上动弹不得。十三姨一手照顾男人不离不弃,一手拉扯大三个儿女,我对她十分敬重。但我又同时认为,谁都可以谈“作风”,唯独她不行。十三姨本是有家庭有归属有名有姓的,但那场突如其来的人生变故彻底改变了她。此后,她又开始了“老闺女”生活,在梁王台,不厚道的人们称这种女人为“老姨”,而“十三”,是不靠谱的意思。
那些年,我父亲是大队书记,王十七是会计兼保管。王十七说,十三姨偷队上的谷,被他捉个正着。这是盗窃集体财产行为,人赃俱获,性质严重,王十七要公办。十三姨却不干,不但不干,连东西也不肯还。见四下无人,十三姨还把王十七扯到了自己怀里。王十七身高不足一米五五,人也长得干巴,时迁一般模样,本来就是出了名的“色痨”——逮着个女人没够的主顾,这送上门的饭食儿怎么可能放过?两人就在雨后的泥地上滚到了一处。自然,偷盗集体财产的行为也就无从追究了。事后,王十七向我父亲承认错误,见他耷拉着头的怂样,父亲面无表情,只是回了句,你什么都没跟我说,我也什么都没听见。而自打那次之后,十三姨就更加有恃无恐,拿公家的粮食像自家的一般方便。偶尔被王十七撞上,竟也敢落落大方主动褪下裤子,吩咐王十七说,你快弄,孩子们还等着米下锅。
王十七下头舒服,上头犯愁,因为事情已经传开,大家有样学样。梁王台尽管是个大村庄,但村上干部对每家每户都知根知底,家里能揭开锅的自然可以不留情面,但面对同样的老弱家庭,王十七自己也感觉下不去手。王十七再次找到父亲认错,父亲却告诉王十七,自己作下的,自己收拾!但王十七跟父亲是拜过把子的兄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后来发生的事也证明其实父亲并没撂下这事儿不管,而是利用我姥爷当公社书记的便利,四处走动拦挡,事情最终被认定为虫蚀鼠盗,要求加强管理,糊里糊涂过了关。那已是三年灾害过去,梁王台却并没有饿死人的事件发生,甚至转过年来,梁王台生产大队在全公社最早最快缓过劲儿来,一年时间里竟添了54名新“社员”,正是一整副扑克牌的数目。一时间整个村庄生机勃发,几乎家家户户孩子哭大人叫,五颜六色的尿布迎风招展,顺风十里都能闻到奶水味儿。而几年后,梁王台小学的某个年级也在全公社绝无仅有地编了两个班。一到放学,54个孩子的阵势特别大,出了牢笼就撒欢,摇头晃腚翘尾巴,马驹群一样踏过大地,甚至让一河之隔的杨村都能明显感觉到震颤。多少年后,人们这才公开承认要感谢王十七,感念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场的情儿,但王十七却明白,每次遭到表扬,只是念经般地回说“屁呀,屁呀”——要不是我父亲,他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这次我从县城急匆匆赶回,车刚拐进胡同,就发现王十七已经站在灯柱里。正是暮冬天气,王十七佝偻着身子,衣衫单薄,呼出的空气立马就凝结成了罩在脸上的乳白色水雾。叔侄见面,没有客套,王十七告诉我,他常来寻我父亲闲耍,从早上起就没见我父亲开门,打电话也不见接。说话间又来了十三姨,她是听见了车声踏着灯光一步步挪着靠近过来的。我说,什么也不用说了,我翻院墙进去看看吧。当我在院子里找到父亲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我站起身想去开院门,却听到身后有跟来的脚步声,一回头,发现王十七早已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身后,由于贴着太近,我都能看清他核桃一样皴皱脸皮间隙的灰白胡须。我被吓了一跳,问他,您是怎么进来的?他的两只眸子亮着幽幽的光,回答說,我是跟了你后面攀进来的。我心下疑惑,尽管院墙不高,但他是上岁数的人了,哪里还有身轻如燕的灵巧和气力?我开了院门,招来十三姨,三个人商量办我父亲的后事。
我从怀里掏出钱,这本来是准备给父亲住院用的。我把钱塞给王十七,说老家的规矩我不懂,我父亲出殡的事就麻烦您操持。这是实话,我名义上是梁王台人,但离乡日久,对梁王台已经是如此隔膜,以至于每次回来都觉得自己是客人。王十七要推,我拿眼神制止住他,补充说,明天我让媳妇再送钱过来,要风风光光送我父亲走。也许是因为听到“风风光光”四字,王十七才肯接钱。他打电话唤魏老四,我听他在电话里说,三哥殁了,你穿了衣服赶紧过来。
父亲在世时,不只王十七,魏老四也是跟他有过命交情的兄弟,我对他印象深刻。魏老四一米八八的大个儿,体格健硕,年少时候一时火起,一拳头下去曾擂倒过一头大牲口。有活计,也有脾气,媳妇性情柔顺,长得漂亮白净,就是收拾庄稼活儿不成,魏老四十分看不上,但因为是包办婚姻,他也没有办法。媳妇怀着身孕挑麦穗头晒场,魏老四嫌她干活慢腾腾没个麻利样儿,无名火又起,近前踹了她一脚。媳妇应声倒下,小产,没救过来。魏老四由此成了鳏夫,却再也没能讨上房媳妇。此后的魏老四就没有了脾气。旁人说笑他,他只顾嘿嘿嘿赔笑,极少与人争辩。别人靠北墙根晒太阳、拉呱、抽烟,他戒了,却仍爱跟着扎堆儿,嘴没事干,就牛倒沫儿般地叼根草棒儿偎在一边嚼。别人谈天,拉得起兴,他蹲在一边瞅地。别人说收成,他又在一边仰头望天,不知道在寻思什么。父亲在时,魏老四却跟他最合得来,多少年来,三个人一起上山下河、吃酒划拳、晒太阳下野棋,好不快意。
魏老四是村上的民兵连长,陆上功夫了得,水上本事也不一般。梁王河一路滔滔南下,流经地势平坦的梁王台,这才和缓下来,河面漫开两百多米宽。一次酒后兴起,魏老四竟能肩扛着当时已经五岁的我单手泅渡过河,还能保证到岸后,我的鞋子不湿!
我在父亲面前坐下,一边烧纸钱,一边照看他头顶的那盏长明灯。据说,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漫长路途里,这将是他唯一可以倚仗的灯火。除此之外,我什么事也没心思管。三个老人在试着问了几次有关寿材订哪家、去火葬场的车联系哪家、白布怎么扯、亲朋等怎么报丧,而我一概回答“问我十七叔,他都知道”后,他们就把我撂在一边有条不紊地忙起来。旧宅里使用的仍是白炽灯,也就几瓦的样子,光线昏黄暗弱,看什么都费劲,人挪动得稍快些,影子看起来都能拉线。我建议王十七把灯泡换一下,王十七却坚持说家里没有,这个钟点也没地儿买去,就凑合着将就这晚上吧,我只得作罢。我又突然发现他们三位老人加起来年龄都快三百岁了,问王十七,村上就再没有比你们稍年轻一点的人了吗?王十七笑了,却反问我,你当这是那些年吗?想想也是。那些年是梁王台人口出生的高峰期,此后的岁月里,特别是改革开放之后,村上人纷纷外出,上学、就业、参军、打工,人口外流的势头一发而不可收。我当初也是从村里走出去的,上学、参军、提干、复员、转业、结婚、生子,从此在县城扎下根,要不是因为我的祖辈葬在这里,要不是父亲坚持回来住,我基本也没有回来一趟的必要了。我抬头望了望,天上没有月亮,连一颗星星都没有,穹顶像倒扣下来的一口巨锅,笼罩着梁王台:整排整排的胡同没有灯光,没有人声犬吠,黑漆漆、死沉沉,像片墓区。
我见三个老人时不时把头凑在一起,在灯影下嘁嘁喳喳商量事。三个人都已经头顶雪白,而一旦行动起来又关节僵硬,眼神凝滞,举止诡异,即使看我一眼,也往往是很夸张机械地偏转过脸来,浑没有个人形。正想到这里,我又见话多的王十七跟魏老四感慨,说人生苦短,感慨说我父亲没福气,才刚刚八十四,正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跟谁好就跟谁好的年纪,说没就没了。停灵现场气氛如此哀伤压抑,王十七的话却让我差点儿笑出声来。
听他们计划着要把仪式搞得隆重些,我没说话,默许了。以前我不感冒这事,觉得是迷信,甚而一度认为是活人为糊弄活人演的戏,觉得一切从简好,人都没了,差不多就行了。
转变是从送走母亲那年开始的,那次的仪式也同样是由王十七主持。在村前的一个大十字路口,我听王十七大声宣读“马票”。这是梁王台祖辈传下来的一篇古文,作者不详,原文我也背诵不下来,只记得一些大意:此去幽冥的道路艰难而漫长,而我们活人为逝者准备了足足的盘缠。人而逝去,已是至苦大难,恳请沿途的邪魔鬼祟讲讲江湖道义,不要落井下石,收人钱财,与人方便,不要阻拦滋事。整篇文章以纯文言写就,辞句古雅,作者洞悉人世,写起文字来游刃有余,庄严中竟还透着一丝幽默与俏皮。后来我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在梁王台,每一次葬礼本质上都是一次对每一个梁王台人进行的文化洗礼,它使得每一个梁王台人更加“梁王台”。
说到“斗争”,不由想起了母亲。母亲尽管长得枯干瘦弱,却有着惊人的耐力和爆发力,曾跟父亲斗争了大半辈子。母亲去世后,我拉父亲去县城待过一段时间。但父亲却很快以住不惯为由回去了。
事情要从前列腺说起。家里洗手间马桶边缘及旁边没隔几天就满是尿痕,正是个夏天,打扫不及,臊气冲天。后来查明了原因,我就建议父亲以后小便蹲在马桶上就是。父亲却回答说,蹲着尿尿,娘们儿才那样呢!竟当天收拾了包裹回了老家,招呼也不打。我跟着撵了回去,人前脚刚踏进门楼,就看见父亲正把剁好的鸡背往锅里倾倒,一声锐响过后,门楼里霎时香气扑鼻。父亲住习惯了乡下,看样子待得还很滋润,我也就不再强求。倒是十三姨,过来串门,见父亲进了里間,只有我和她,跟我说,你妈这一没,现在自由了你爸。我问她,您这是什么意思?十三姨可能觉得失言,“呀”一声扭身就走,一边走还一边说,坏了,炕上还发着饽饽呢!
其实,她想说的话即使不出口,我也知道。
从小到大,我就见惯了父亲母亲的种种不睦。除了那台老石碾,家里形形色色、各种各样凡属能搬得动的物件都曾被砸烂过不只一回,这也包括家里石质的蒜臼子——咚咚锵锵,乒乒乓乓,好不热闹。好在我们家境好,父亲索性跟母亲一起,你摔我也摔,你砸我也砸,一起听个响儿,坏了再置办,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而街坊四邻也早习以为常,见怪不怪,连劝架的都不再登门。他们闹矛盾的原因当然不是穷饿,母亲出身干部家庭,父亲是领导,印象中好像我家也没因为买不起什么而犯过愁。他们吵架,是因为父亲的那事儿。
父亲糙好是领导,常有应酬。每次出去吃酒,回来后母亲都不忘检查一番。那次父亲又“扭着秧歌”回来,起初母亲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不过晚上睡下时,她突然发现父亲早上穿出去的大花裤衩没了,父亲是“真空”着回来的。母亲问,父亲随机应变,解释说跟公社领导喝大,拉了裤子里了,只得去茅房,脱了大花裤衩擦了屁股,顺手扔在了乡政府大院的茅坑里。母亲不信,让父亲找回来。父亲嫌她胡闹,去了另一间屋睡。母亲不依不饶,跟进去,质问说庄户人家,哪个还那么讲究,带回来洗洗不一样吗?父亲说,你恶不恶心?母亲总怀疑着什么,却又总抓不到切实证据。结果,又是一番浩劫。我睡下了,被他们吵醒,又睡下,我都习惯了。
第二天吃饭,两个人仍拌嘴,纷纷放大招,吐口唾沫都能臭死苍蝇,竟说到死。一个说等没了,要埋去哪里,另一个说死后大家各走各的。我那时已进入青春期,烦透了他们两口子。我高声打断他们,说,还让不让人安生吃饭了?两人惊呆了,都止了声,这才开始认真打量我:我已经长成大人,臂膀粗壮,浑身疙瘩肉,过稍低点的门口时还得留点儿意,要不总让门梁碰着头。我在他们面前站起身,我能明显感觉到,他们两个被我威慑住了,低垂下头,不再言声。我一字一顿地说,谁都不要吵,将来如何安排你们,我、说、了、算!
可能是因为受了惊吓,也可能是因为突然间的顿悟,此后,极少见他们再掐架,也极少再见他们跟对方搭话,即使偶尔万不得已有点儿交流,彼此也客气得像陌生人。但这只是表面现象,水下仍暗流涌动。
我转业回到县城,一天接到母亲的电话,劈头盖脸就嚷着要离婚,问我怎么办手续。我很沉得住气,问,还有结婚证吗?她说,当年的结婚证都被贴在墙上当花纸,这会儿早沤了肥。又追问,怎么办?我说,都这把年纪了,再结一次吧,和和气气坐到一起合个影,领了证,再离。母亲说,滚!不过此后,就再也不见他们其中的任何一方提起离婚这件事。而母亲去世那年,已经虚弱到几乎说不出话,却仍示意我把耳朵凑过来,叮嘱我不要忘记有关她死后的安排。一边跟我说着话,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父亲。我没耐心仔细分辨她已经含混不清的词句,敷衍说,好了好了,您放心,事我都知道,我都会安排好的。我拿耐人寻味的眼神瞟了一眼当时就坐在一边的父亲——他的坐姿太过规矩。
母亲一直说,父亲这辈子欠她的。前文说过,我姥爷是公社书记,而父亲年轻时也曾仪表堂堂,不过因为种种问题,尽管年轻且有本事,却也只是在公社打杂。母亲见父亲第一眼时就相中了他。父亲这辈子穷怕了,渴望得到大家的高看,上门的买卖好做,就顺势娶了母亲。十三姨有一次跟母亲拉家常,少见地夸人,说父亲有个好模样,又能挣钱又会当官儿,真是千里挑一。母亲却说,父亲是借了我姥爷的荫凉儿才当的官儿,并且说你一个寡妇婆子,少来对男人评三说四。十三姨恼了,起身就走。后来十三姨对人说,老三家的嘴巴真厉害,说出句话来刀一样,能扎煞人,我都被她一句话气得闭了经。
有关父亲的作风问题,我去问过王十七,他反问那些话都是谁跟我讲的,我说是谁谁谁,还有我十三姨。“她?”王十七很不屑,接着反问道:“她的话你也敢信?你爸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作风正派,要不还能当领导?”我听过无数次有关父亲这方面的闲话,但不管是母亲还是全村人,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抓到过切实证据。倒是父亲的好酒,却是全村人有目共睹。他们称父亲是“四两干部”,所谓“成不成,四两平”。孩子落户口、批宅基地、计划生育、迁移户口、老人销户,还有上学、参军、农转非等需要的种种证明,要从他那里过,不要钱、不收礼,但无一例外都得请父亲喝上三两回。好在酒的成色不挑,菜品也不拣,不一定非得上饭店,在家里炒上几个盘就行,但一定要有茶水瓜子伺候。就这样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庄户人家的时间不值钱,从太阳高照直喝到暮色四合都是寻常事。而且在这事儿上,父亲跟魏老四、王十七仨弟兄向来形影不离,咬着尾巴挨家喝。
一次回来,我看见王十七裤子上有血迹,问他怎么回事。他回答,快别提了,大憨家那炕席破得不成样子,我千留意万留意还是让破席蔑给扎了腚。魏老四向来不爱说笑,这次也开了口,说酒喝到半途,父亲提出让大憨找点儿纸擦嘴,大憨竟从炕席下搜出来半卷,是血红色的那种,已经被压扁。那个年代的农村妇女来月经还不用卫生巾,就用这。大憨赶紧解释,说你们放心,你们放心,这肯定是我媳妇没用过的。魏老四又说,听老憨讲完,他立马去茅房吐。倒是我父亲仍旧坐在那里,不慌不忙一点儿也不在意的样子,接了去像模像样地擦了擦嘴。
时隔四十年,我跟魏老四、王十七再次聚到一起。其实这个夜晚也没有太多事要忙,天晚了,许多事可以等着明天再说。我摆了一只小桌,从冰箱里拿了些咸鱼、炸花生、火腿肠,又寻了瓶酒,启了,招呼两位老人过来坐。时光如隙中驹、石中火,一闪而过,当年的两位壮汉现下都已经垂垂老矣,头发灰白,皮肉松赘,腰背也不复当年的挺直。
王十七去洗了一把手,“唉”了一声坐下,仿佛很累,手又弯到背后捶了几下腰。又转过脸去,朝着父亲的方向说,我们忙得要死,三哥躺这儿倒清省。魏老四接话说,清省?那你躺那儿试试。王十七又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说现下这老色鬼“色”不动了。魏老四说,你这人怎么就老爱背后说人坏话。王十七争辩说,我哪在背后?他这不分明就躺这儿嘛!魏老四不再说话。王十七刚端起酒杯,却又突然想起什么,把杯中酒倾一些奠到地上。魏老四见状,点了点头,说,嗯,还不错,还知道奠一奠。王十七说,不奠不行啊。魏老四问,怎么了?王十七答,我怕我不给他喝,他会爬起来跟我抢。说完,两个人相视哈哈大笑。
这是灵堂,是我父亲的停灵地,两个老头子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说说笑笑的,像什么话?我不高兴。也许王十七也察觉到自己失礼,瞟了一眼我额头上的白布条——我们这的习俗,孝子的穿戴就这样,扯根白布条扎额头上,因为太长,就让两边自然垂到肩上。王十七目不转睛地瞅了一会儿那两边垂下来的流苏,提醒说,大侄子,你喝酒的时候得注意着点儿。我没好气,说,怎么了?王十七接着给我讲故事,说他家孙子脾气火爆,今年冬天给他买了顶两边垂着毛绒球的帽子,挺好看。但那天喝小米粥,他一低头,那毛绒球就先他一步掉进碗里。他赶紧把毛绒球捞出来,却仍不晓得摘帽子才解决问题,再一低头,另一侧毛绒球又先他一步掉碗里。他火了,粥也不喝了,把碗当的一下墩到桌上,一把扯下帽子,两只手齐用劲儿,把帽子整个儿给按了进去,一边按还一边发狠说,我让你喝,我让你喝,让你喝个够!说完,两个人又相视哈哈大笑,我禁不住也跟着笑了。我还听出了王十七另外的意思,就把头上的白布条解了下来。
我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十三姨,问王十七,王十七“唉”一声说,这娘们儿“英雄”了一辈子,这些年得了报应,正在为自己的狗熊儿子闹心呢。我大体能猜到王十七所言十三姨的“英雄”是指什么。年轻的时候,她几乎将梁王台所有浪荡男人小鸡一样“拿”了个遍。她有两个闺女一个儿子,儿子最小,有点缺心眼儿,我只知道他快四十了还是光棍一条。王十七接着说,傻儿子小名叫“愚”,没承想人如其名,这名字还真取着了。愚打小耳朵大,人说耳朵大有福,我没怎么看出来,驴耳朵还大呢,天天在磨道里转,也没见跟你父亲一样牵出来人前人后当官。魏老四听出了道道,纠正说,怎么说话哪这是,怎把三哥跟驴扯成一块儿了!王十七不理他,繼续说,愚上城打工,自个儿领回了个小媳妇,也不知道他怎么认识的。小媳妇长得人高马大,大眼睛,瓜子脸,肥腚细腰。领回来的时候是个夏天,一到家就现了原形,也不知道干什么累的,开了空调盖了毛巾被躺下就大睡了三天。外面热得喘不动气儿,屋里能冻煞个人。你十三姨心疼钱,说没几天光电费就花了她五十多。但愚不嫌,一个劲儿说好看,好看,还搬了板凳来坐在小媳妇床前清看了三天。
“就这么清瞅,没下手?”魏老四一贯老实,这会儿变了性情。
“小媳妇最终是怎么现的原形?”我已经大体猜出了故事的结局。
“你们听我慢慢讲。”王十七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接着说,“小媳妇在愚家待了仨月,光吃不干活,一天到晚只知道涂脂抹粉。十三姨很看不上,但愚喜欢,她也没办法。后来小媳妇跟她提出来说借钱,说打算带愚上县城开家店。她多了个心眼,问愚。愚这会儿也不愚了,告诉她说,娘,你别给她。她来了这仨月,我都一次也没上过她身。然后又指着自己的脸颊说,您看看我这粉刺鼓的,都是让她给憋的。”
“又是你这个杂毛驴在编排人。”十三姨不知什么时候就来到了我们身后,走起路来竟没有一丝风息儿。我见她下意识把双手搭到了王十七肩膀上,很亲昵的样子。
王十七回头望了一眼十三姨,眼神交流里与十三姨有些默契,接着说:“什么小媳妇大闺女,当初我看她第一眼就知道不是什么正路人。我就是恨愚这小子无能,一个外乡人来梁王台,还是明媒正娶响着大喇叭进的门,怎么就能让她挝着衣裳角睡了仨月?”
“然后呢?”不知为什么,今晚的魏老四总能找到鼓点发声。
“还有什么然后。”王十七再也不掩饰他跟十三姨的特殊关系,接着说,“别看我跟她年纪大,我们寻了机会还是把小媳妇擒了,将四个爪绑得牢实。又把愚找来,告诉他说,现在她是你的了!小媳妇那会儿正不住口地骂,我们才不管她呢,掩上房门就出来了。”
“然后呢?”魏老四问,没人回答,十三姨不知什么时候又没了踪影,而王十七这会儿正聚精会神、神情专注地倾听着什么。我看看他,清楚地见到他的眸子里正映射着两团火光,一团是那盏五瓦的白炽灯,另一团当是长明灯。我问,怎么了?王十七示意我噤声,然后指了指屋后的街上,说你听你听,愚又跑出来了。小媳妇走后,愚硬赖着十三姨带他去县城找过一段时间,毫无消息。回来后,愚开始穿西服打领带,说桃曾经告诉过他,等他人精神了就什么都给他。愚一有空闲就去街上转,嘴里还老咕咕嚷嚷个不停,有时候又“桃啊、桃啊”地念经。他的发音向来含混不清,我猜今晚他念叨的仍可能是小媳妇的名字,一个让他永远无法征服、给了他致命挫败感的女人。
在我听来,愚的喊声又仿佛一首招魂曲,让人突感乏累异常。我以为是因为自己喝多了,这个夜时时处处诡异。按平素,我的酒量不至于如此之小。我站起身,跟王十七、魏老四道乏,想去里屋稍躺一会儿。两人抬头望我,眼神里竟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意思,仿佛我这一去里屋,此后我们就永诀了一样。但我已经没有精力再去管这些了,我一沾炕席,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是妻子把我摇醒的,我的眼还没睁开,就听她唠叨:“啊?一喝就醉,一喝就醉。尽管是个大夏天,但也不能睡在草皮上啊!你当这是家里的床?多亏了我出来找,要不还不让虫子把你给吃了。”我兀地睁开眼,见天还是黑的,这竟是睡在了小区松软的草皮上。
我听她还在继续着血泪控诉:“啊?前两天才喝得一回到家就拿起手機当遥控器开电视,昨天晚上又喝得到小区楼前想不起家门,站了单元门前朝上喊,楼上的大叔大婶,你们都伸出头来看看,我是谁家的啊?你还打算再出个什么洋相呢?”我不理她,打断她的话,告诉她说:“咱爸没了!”
尽管看不甚清,但我还是发现妻子的眼睛瞪得贼大,说:“咱爸的九年坟都早上过了。”我自顾自又说:“还有王十七、魏老四两位大叔呢。”“王十七、魏老四?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说着,妻子把手探到我的额头上试了试,嘀咕说,“没发烧呢,你这不会是撞邪了吧。”
我仔细想了想,一点都不邪。
本栏组稿 马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