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意想不到的火星”(访谈)商震
时间:2020-05-25 09:42:01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霍俊明: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了,私下或公开讨论和交流诗歌的机会也很多,甚至一见面总要聊些诗歌,但是在纸面上以访谈的形式交流诗歌这还是第一次吧!现在已经是 2020年,时间快得不可思议。我们先不谈诗人和诗歌,先谈谈你对诗歌批评家和当下的诗歌批评现状的看法吧!
商震:我一向認为,诗歌评论家首先是一个社会修养、道德、品格的佼佼者,然后才是一个更专业、更有理性经验、更有言说能力的阅读者。这样说似乎有些概念化,具体当然要看这个评论家评说什么样的作品,怎样读作品。那些因为和自己的利益有关才去评说的理论文章,我认为是骗局。陷在骗局里,是不可能提供意义来讨论的。还有一种评论文章,我也很讨厌。就是大量挪用西方诗歌理论和概念来讨论中国诗歌的美学问题,像学术表演,假大空、高大全、脚不沾地地鬼打鬼一通。我读了这样的文章就想说:吃了披萨饼,你就是意大利人了?喝了伏特加,你
就是俄罗斯人了?故弄玄虚和弄虚作假没什么区别。当然,我也反对用政治性、社会性来遮挡文学性,用伦理道德观来代替艺术审美的理论文章。我钦佩的诗歌理论家是那些对作品自发的、具有职业精神的发言,是那些具备了看出这个时代诗人的想象才华与创造力度,并能够阐释和厘清哪些是扩展了我们的精神空间、表达空间的元素。有这种能力的理论家很多,只是主动这样做的不多。
霍俊明:我非常同意您的这些看法,无论是一个诗人还是一个批评家,应该是人和文一体的,而不是分裂和修饰化的,诗歌批评不是知识和理论套用,而是应该同时对文本和世界予以诗性的发现和问题的创造。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个人非常认同的是艾略特所强调的那种“诗人批评家”,比如陈超老师,他一生都在追求做一个“诗人批评家”而非“学院的掉书袋”和贩卖理论的二道贩子。刚刚我拜读了韩作荣先生的《天生我材——李白传》(作家出版社),我觉得从诗人与批评以及研究的关系来看韩作荣先生也是一位“诗人批评家”。一个诗人或批评家除了自身的性格、禀赋、阅历以及写作能力之外,还要进行阅读。阅读对于写作来说是有一定裨益的,那么,接下来谈谈读书和阅读问题吧!
商震:有些人读书不少,却对读过的书,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不知是为了消磨时间读书,还是为了多识几个字读书。读书就一个目的,长知识。好书要常读,即使不是为了温故知新,也是巩固知识的好办法。比如张岱的书被当下人热读,我想:一定是心有不平的人多了,酸腐者多了。杜甫先生说:“文章憎命达”和韩愈先生说的“不平则鸣”,大概可以为张岱先生的书盖棺定论了。
霍俊明:一个常说常新的话题就是诗人和时代、现实的关系,那么您是如何看待这个老问题的呢?
商震:诗歌从来没有脱离过现实生活,也不可能脱离现实生活,每一位诗人都生活在现实里,每一首诗都是诗人对现实生活的直接反映。对一首诗的优劣评判会涉及专业问题等,但就内容而言,一首好诗一定要有鲜活生动的现场感,一定要反映当今的审美趣味。诗人可能有时是身处时代的背面,保持着凝视自己内心幻象的权利,或像梦中一样观看社会事物。但,你无法永远活在梦中,无法不走出内心幻象。你有万种风情还是有千仇百恨还是要落到地面上,还是要与人诉说,与人了结。诗人的独立,不是与世隔绝。几年前,一个诗友拿着一首诗来给我看,并信心满满地说:我这首诗,对今天的社会有着强烈的批判作用,惊醒作用,指导作用。说着说着,好像他写的不是诗歌而是拯救社会的法律文本或政府施政大纲。我拿过来仔细看了看。艺术能力姑且不说了,仅就内容而言,不过是把社会丑陋现象绝对化,孤绝地认为这个社会没救了。况且,他好像是站在火星上看地球,或是在美国、法国等地儿看中国。我笑了笑,简单敷衍几句,对他这首诗没再说什么,就把话题岔开了。这种人的自信来源于固执,甚至是偏执,对他进行理性地说服,可能是做无用功。他走后,我却内心悲凉。我们的社会确实有阴暗的、丑陋的现象,但也不至于暗无天日。重要的是,一首诗会有那么大的拯救力量吗?面对社会问题,喊着诗人何为或诗人无为,都有些极端。生于此时代,就负有此时代的使命。诗人也不例外。诗人不能与时代为敌。要以原谅自己的姿态,原谅身边的人和一切看不顺眼的事物。或者再宽阔点儿说:爱自己就要爱身边的一切。
霍俊明:“时代”是一个大词,其所涉及到的多层次和复杂性会超出任何一个人的想象和理解,与此同时,不同的人小到对一个细节大到对现实、时代和历史的理解也是差异性巨大的,所以我同意您所说的,一个诗人对时代的理解最终要落实到文本中,而诗歌文本中的现实和时代的日常现实之间是有差异的。如果不注意两者之间的差别,写作就会成为等而下之的东西,甚至抵不上日常现实自身的丰富性和复杂程度。所以,这几年会冒出来这样一个声音,认为现实已经超越了作家想象力的极限。这句话有点夸张,但是也大抵说出了想象力与现实写作之间的关系。接下来谈个大问题,对当前的诗歌创作队伍以及整体水平您如何评价?
商震:这确实是一个大问题,或者说是没有完全答案的问题,那就谈谈我个人的一点印象和观感吧!据不完全统计,目前从事诗歌创作的人数有五百多万人,包括新诗、古体诗和歌词三个领域的作者人数的总和。这样庞大的创作队伍是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没有的,所创作作品的数量也是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没有的。诗歌创作队伍的年龄构成上至百岁老人下至 10岁左右的小学生;在行业构成上,从大学教授到自由职业者,从离退休干部到农民,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其中,在城里打工的农民工诗人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另外,在诗歌从业队伍中,从事诗歌翻译的约有三千多人,他们中有职业翻译家、学者、大学生,也有诗人和诗歌翻译爱好者,现在,世界各个语种诗人的作品都能在国内找到译本。可以说诗人无处不在,诗歌作品无处不在,诗歌作品所传达的正能量无处不在。正是由于创作队伍在各个领域的分布,使得当下的诗歌作品呈现出多维的审美视角、鲜活的生活现场、丰富的个人情感经验,为我国诗歌的进一步发展和繁荣奠定了坚实基础。诗歌队伍的壮大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表现是读者群的壮大。目前,无论纸质的诗歌书刊,还是诗歌网络平台,包括自媒体性质的微信公众号或诗人个人的微信朋友圈,都拥有广泛的诗歌读者群。据统计,各类诗歌刊物和诗歌网络平台已达万种有余;各出版机构纷纷出版诗集,且销量可观,“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多”的状况大有改观。特别是现在的诗歌读者并非泛泛而读,而是带有专业甚至“挑剔”的眼光评判诗歌,也可以说,读者群的发展壮大促成了创作群体的壮大,这也印证了那句话:只有伟大的读者,才有伟大的诗歌。
霍俊明:如此庞大的写作群体,每天海量的诗歌生产,仍然有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就是诗歌的评价问题,或者说真正的好诗应该具有怎样的品质?
商震:好詩的标准肯定不是一个。诗人理解和把握世界的方式决定了他的写作态度 ,每一个诗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视角。我记得韩作荣先生在《语言与诗的生成》中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认为很有针对性,他说“诗的重要不在于主题的鲜明与巨大,或内容的庞大和情感的丰富,其价值在于艺术强度和其精神内涵的丰厚”。这肯定是好诗的标准之一。我们知道,一首诗的成功,要完成两件事。一是诗人在诗里能够创造出另一个世界,或者是替代性的现实,并被读者接受;二是诗人在诗里对自己进行了重新安置,并恰切与妥帖。要完成这两件事,并能够被广泛认可的硬性指标是诗人在诗歌中表现得真诚。真诚是诗歌可靠的力量。
霍俊明:谈谈诗歌的语言问题吧!谈论诗歌如果不涉及语言肯定是有问题的。
商震:诗歌对语言有着强烈的依赖性,就像我们的血液要依赖盐。诗人在创作时,会跟随着语言走,把自己的精神溶进语言之中,如盐溶在血液里。一首诗的完成,就是一个新的诗人站了起来。能站起来的诗和诗人,都是有力量的。我们知道,诗歌的力量是在声音、文字、情绪中产生的,但是,高亢的声音、响亮的文字、激昂的情绪并不是诗歌的力量。“愤怒出诗人”,不一定会产生诗歌。诗人要通过创造一个特殊的(自我的),甚至是异类的美学疆域(主观判断),来宣示诗人的精神力量。我一向认为,诗歌的力量来自肃穆,肃穆来自诗人的真诚。肃穆与真诚,都是对诗歌的敬畏。要“大音希声”,要有弃绝千言万语的能力。诗,是言万不得已之言。但凡优秀的诗歌作品,一定是诗人在内心安静、安稳时完成的,一定是诗人在信息纷繁杂乱无章中,找到了自我感动的切口,找到了人性的丰满与生活的内涵,找到了“我”在纷繁和杂乱中的位置。这个切口的出现,看上去可能是偶然的,其实是诗人的生活经验和情感经验积累到一定程度后的有效使用。没有脚踏实地的生活和情感,是找不到这样一个切口的,也创作不出既向人们普遍的感知敞开,又能被普遍的理性所接受的诗歌。也许我认为好的诗歌,是单纯的;但是,单纯是可供想象的,是有魅力的。当然,单纯不是清浅的简单。
霍俊明:说点诗歌创作存在的一些问题吧!
商震:这是一个讲究包装和热衷于修辞的时代 ,诗歌这种朴素和简练的语言艺术 ,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巴洛克风格。当下一些青年诗人的写作 ,语言雕琢而无力道 ,内容浮泛而效果炫目。我们读到了太多的炫彩、绚烂的诗歌,读到了太多刻意夸张地美化或丑化现实的诗歌,这些作品在本质上都是缺乏真诚,是披着诗歌外衣的语言骗子或混子。在诗歌中伪造幸福和伪造痛苦都是卑鄙的,像人的血液里缺盐,一定是无力的。很多诗人喜欢把诗歌当作一种舆论,当作传媒的话语,喜欢用诗歌参与公共事务的话题,甚至面对社会公共话题时,用诗歌代替读者做完了一切判断,用思想性、道德化来代替诗意,进而制造“热”或蹭“热点”,把自己伪装成社会学家,指手画脚。更有甚者,把诗歌置于庙堂之高处,言之铿锵,句句真理,好像诗歌是君权神授一样,对诗歌施虐、欺凌。这不是力量,是对诗歌施暴。我不断地强调诗人的真诚,并不是愚蠢地希望诗人们的创作要中规中矩,恰恰相反,诗人对社会生活与感情世界的发现潜能和创造力,都来自于朴实的真诚。唯朴实才敏感,唯真诚才安稳,才不会被奇光异彩所蒙蔽,才会主动介入客观世界,并且不会产生即时的满足。
霍俊明:这次诗歌对谈就到此结束吧!这次涉及到的一些问题很重要,也值得深入讨论下去。只能留待以后我们再继续讨论了。
商震:好的!下次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