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铜像 后八村铜像
时间:2018-12-25 04:55:19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双喜大爷的嘴唇,薄得像两瓣风干了的核桃皮,几茎花白的胡子从尖尖的下巴上钻出来,一说话,就荒草棵子般憷憷地抖。他总是要这样说:“呵呵,锁娃子……这个人――当年俄(我)们一搭里放羊的时候,也不就一�高么。后来放丢了羊跑上山到油矿上干活,嘿,一球日兔子再没回来。没成想这东西就干出名堂啦。不就和咱乡里人一样出了些子力气么?球,有啥哩。”
每次双喜大爷说到这里,他都会不经意地憋一眼立在村头的那奠铜像,眼睛里露出那种轻蔑的,鄙夷的神色来。
有人说:“双喜大爷,当年你为啥不上油矿干活?干好了,兴许死了国家也给你在村头立个铜像哩。”
双喜大爷这种时候总是捋一把油渍渍的袖口,细瘦的脖子一拧,说:“�,老子从来就不稀罕这些个。”
说完了,重新填满一锅烟,谁也不看,仰起头,叭嗒叭嗒地把东山的日头送进西山。
锁娃正如双喜大爷所说,是双喜大爷的同代人。但后来,锁娃成了大劳模不说,还全家远迁省城,已经早就不再是那个柳湾村人眼里的锁娃了。而双喜大爷哩,到老了依然是柳湾村的白胡子五保户老汉。
十多年前,锁娃老人积劳成疾,去世了。这些年,老人生前所在的产业系统,为缅怀锁娃一生的业绩,树立自身形象,出资在他的出生地柳湾村立起了一座两米来高的全身铜像,还将锁娃生前住过的几间土屋拆掉,重新修成了红砖大瓦房,名曰“锁娃故居纪念馆”,比灰不溜啾的村委会气派十二分。
平常的日子里,双喜大爷就这么坐在村委会西侧的一片树荫里,把童年的记忆一丝一丝从混浊的脑海深处拉出来,捋顺了,想了又想――自己与锁娃同是放羊娃出身,又一般大岁数,锁娃却在不到五十岁的光景里,就走出了一段人生的辉煌,而他年近七旬,行将就木,声名却依然没有走出弹丸之地柳湾。想来想去,世事难料,顿觉人生苦短,眼前一抹黑呀。刚刚明白了些世事,却又进入了人生的暮年。
这人呀,狗日的越活越不明白了。还说啥――人老成精,�!
后来一个雨后睛天,太阳光线斜斜地从天上射下来,将柳湾照得五彩斑斓的小晌午,双喜大爷胸口豁然洞开,心里便和眼前瓦蓝的天空一样,嚯地亮堂起来了。
人――眼睛一闭,再一睁,一天就过去了。眼睛一闭,不睁,一辈子就过去了。人呵,其实都是一样个活法!
柳湾年青一代对锁娃爷爷谜一样的猜测,慢慢从双喜大爷嘴里找到了谜底。一年前铜像落成剪彩时,县长公鸡一样拔高声调的讲话中对锁娃爷爷的神秘和敬仰,并没有在柳湾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山旮旯里保持多久。村人们普遍认为,双喜大爷关于锁娃爷爷生平的每一个字,都比介绍锁娃爷爷的任何一篇大部头文章来得实在。诸如有一年,光着屁股的锁娃捅一窝马蜂,小鸡巴给野马蜂蜇得成了硬棒棒,尿都一点一点往出挤,要不是双喜大爷他妈及时用白矾加盐化水消肿,锁娃很可能就给尿憋死了。关于这一点,或者这个真实的生活细节,任何一篇介绍文章都没有涉及过。还有一回,锁娃和双喜大爷打赌,说当时村里一号美人兰儿婶子身上有虱子,兰儿婶不信,锁娃不慌不忙解开她的衣襟,用手把她那两只肉乎乎的大奶子拔拉了两三下,结果锁娃被兰儿婶识破真相后,揪住耳朵白喊了几声干妈妈。
如此这般,多矣。
一些锁娃在柳湾时期的生活细节被暴光之后,锁娃爷爷在人们的心目中,也渐渐失去了往日神秘的光晕,并且觉得那奠铜像也立刻跟着黯淡无光了。
对于立这个铜像的背景,也是众说不一。“缅怀劳模业绩,让后人记住前辈的奋斗历程,对后代进行从小热爱劳动的教育。”村长王来顺是这么说的,照本宣科是他的最大本领。他的这种说法基本代表了上面的意思,是硬棒棒的、搁哪儿都站得住的理由。但是,另一条小道传来的消息也同样在柳湾扎了根:他们认为是锁娃早已搬出柳湾的儿孙们,为光宗耀祖,将自家意志转化为官方理由,将铜像立于村口,将旧土屋改为敞亮的故居。
村人们普遍对第二条理由看好,土生土长的,山旮旯里谁不明白谁呵?村人们觉得村长王来顺的官方理由,听起来不大顺耳,或许根本就是在放屁吧。
柳湾村在经历了收割打碾这段繁忙的日子之后,重新归于湖水样少有的平静。除了有几个常年外出务工的,人们大多只是在早上或下午干一些可迟可早、可干亦可不干的农活,以消耗掉过盛的体力,挥发简单而复杂的心思。
这天,双喜大爷又踱到铜像前,发现铜像在经历了几场绵绵秋雨之后,已生出了星星点点的绿斑。那些绿斑,又从铜像的凹处向外蔓延开来。像青草将要覆盖大地一样。他看了看,就忍不住笑了两声,用烟锅儿在铜像身上敲了两下,那种当当声,听上去有种闷闷的沉重的感觉,在洒满阳光碎片的村巷里,听起来并不十分清脆。
“铜的。”
王来顺说。
“生铜。”
王来顺不知什么时候像狗一样嗅到了双喜大爷跟前。
王来顺是在明知故问。王来顺也抽起了烟锅。
王来顺没干村长以前,抽纸烟。干上村长后,媳妇嫌他不像老村长的样子那么老道,不像个能拿大事的稳重人,就买了烟锅叫他抽,叫他学着老村长的样子做村长。不抽烟的时候,来顺也拿着烟锅背着手走路,这样子也和老村长十分相象。
“锈了――这铜。”
双喜大爷说着话,又重新装上一锅烟丝。
“瞅我这烟丝。”
来顺凑过去,撕出一撮自家的烟丝来。
来顺这时候看了一眼那铜像,觉得与一棵渐渐朽去的老杨树差不了多少。来顺又乜一眼灰不溜球的村委会,前面墙上被雨水冲出的痕迹,就像谁站在房顶上撒了一泡盐性很重的尿。
一闭眼,他心里就灰了一下。
双喜大爷和村长王来顺默默地抽完了一锅烟,但心里都没有离开那铜像的意思。
不知谁家的猪从圈里跑出来,撵着一群母鸡在村街上乱跑,又有几个半大娃儿在后面撵猪,尘土飞扬间,村街上一时闹闹腾腾的。
王来顺沉不下去了,就说:
“县上乡上喊着叫咱们柳湾往小康路上走哩。”
双喜大爷在老榆树皮一样的脚后跟上磕着抽尽了的烟灰说:
“往小康路上走,是咋么个走法?”
王来顺说:“好像是外国人说的叫啥……系数达到十几啥的,洋道道儿,照实说了就是光不能吃饱肚子,还要吃鱼吃肉穿好衣裳,走路有汽车,晚上看电视,住上好房子,总的就是有钱吧。当然,还有五保的事……”
双喜大爷说:“你又在会上表态啦?!”
双喜大爷知道来顺昨天去乡上开了一天会。
来顺不好意思地说:“表啦,不表咋行?不表个态咋好意思吃书记乡长那两顿大肉臊子面哩。”
双喜大爷说:“表了?吃了?狗日的你就往那路上走去!”
来顺看了一眼村委会木板门上那几个结疤,又看了一眼那尊已经生出绿锈的铜像,说:“�的。”
来顺在铜像上磕着烟锅里的灰烬。都磕完了,他还磕。
其实来顺心里有一句话,他知道双喜大爷这老汉脾气倔,选不好个角度讲出来,脑门上怕又会挨上一烟锅。用村里有些人的话说,双喜大爷简直就是他王来顺做官路上的绊脚石。双喜大爷是该进乡敬老院给五保起来的人了,可他就是不愿意进,生怕由政府养着,丢了自己啥面场似的。双喜大爷不去,柳湾村另外几个该五保老汉老婆子也不去。弄得柳湾的支书位置空了快两年了,上面也不明确让他王来顺一肩挑。一些人少不了暗地里骂来顺没能耐。眼下,好像双喜大爷又成柳湾奔小康路上的一颗钉子了。
来顺想慢慢往正题上转,说:
“天,眼看就冷了。”
双喜大爷说:“冷就冷,�的。”
来顺说:“咱村――是要奔小康哩。”
双喜大爷说:“奔就奔,�的。”
来顺说:“有些指标,还达不到呵。”
双喜大爷说:“达不到再接着干嘛。”
来顺说:“你看你,双喜大爷。”
来顺又说:“双喜大爷,你看你。”
双喜大爷说:“我看……怪碍眼的。”
来顺说:“你是说……我碍眼?”
双喜大爷说:“我看这铜像立在大路中央、它碍眼。”
来顺说:“你是说――锁娃爷这像?”
双喜大爷说:“你见过锁娃么?哼,像个�――根本就不像。”
来顺觉得该言归正传了,只要能动员双喜大爷进了养老院,柳湾村的其它几个五保户的思想也就通了,这样一来柳湾村奔小康最碍眼的一项指标,也就过去了,并且人均纯收入还会因此更高一些。
来顺说:“奔小康,是柳湾人的大事。”
双喜大爷说,“好好的路都不通了,咋往小康路上奔?”
双喜大爷在这一闪念之间,脑袋里有了一套自己全新的想法。
来顺有些急了,说:“你到底是入不入敬老院?”
双喜大爷说:“你一撅沟子我就知道你拉啥屎,我也不拖全村人奔小康的后腿,路通了,我就入。”
说着,双喜大爷觑了眼那尊泛着锈花的铜像,走了。来顺听见双喜大爷漏风的瘪嘴里又说:“不就一块烂铜么?”
双喜大爷两条腿就像两根旱滩上长出的歪歪扭扭的沙枣树,如果不是一根木棍儿支撑着,这人生的最后一段路,他不知道要摔多少马趴哩。
来顺望着一跛一跛远去的双喜大爷,良久――无语。
这天夜里,许多柳湾人都听到了那种铿锵有力的锯动金属的声音,那呜呜的声音短促而有力,像一根根弹性十足的丝线交叉在一起,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夜暮中宁静的柳湾严严地罩住了。这一夜,双喜大爷没有睡瓷实。
后半夜,柳湾上空亮起了闪电,响起了惊雷,一场罕见的秋日暴雨把柳湾的一切都淋透了。村道上到处是泛着黄色的积水,一些沉积多年的污垢,仍旧停留在街巷的各道四处,未被冲走。
天亮之后,焦急的王来顺递给乡上一份报告,称劳模锁娃铜像被深夜罕见的秋雷击毁,废铜已被早起的村民捡走,无处可查。经村委会研究,欲将废弃基座平整,畅通道路,以便柳湾人民昂首阔步奔小康。请批示。落款是柳湾村村民委员会。乡上做不了主,没有明示,又把同样的报告递到了县上……
在等待批复的日子里,村长王来顺是高兴的,也是寂寞的。
当王来顺踩着一路泥泞,转过几道弯,用烟锅非常自信地推开双喜大爷的屋门时,却发现双喜大爷已在这场秋雨到来之时,安然死去了。他的炕头,放着几块铜像的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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