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娅_请叫我托娅
时间:2019-01-03 04:44:35 来源:达达文档网 本文已影响 人
1 阿爸的电话来得不合时宜,我挂了,他又打,我只好接起来:“喂!阿爸,半个小时后我打过去。”他一连说了三个“好”,我怕他不守信用,索性关了手机。 阿爸打电话从来都是这样,不分时候想打就打,而且会一直打到你接为止。可是他说来说去,也就是牛吃草、羊下羔之类的鸡零狗碎。
一忙起来就忘了开手机。下班回到家,阿爸正蜷缩在家门口,倚着大包小包闭着眼睛。正值数九寒天,他却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我喊了一声:“阿爸!”
阿爸“嗖”的一下站起来,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我一边开门,一边埋怨他:“怎么不给宝音打电话?”
他把鞋子在门垫上蹭了又蹭,说:“我听见有人喊他,觉得他挺忙,就没说。”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所以你等了一天?”
“没事儿!”阿爸笑了,“我在草原上放羊也是一呆就一天!”我的鼻子酸酸的,这个傻傻的小老头儿,现在是冬天,不能比。
饭做好了,宝音把菜都放在阿爸那边,我的筷子在半空中停了一下,就撤了回来。阿爸看看我,慌忙把菜又推到我跟前:“托娅,你多吃点儿!”
我讨厌他这样称呼我。从我嫁给宝音的第一天起,他就自作主张地给我取了这个蒙古名字。现在,他把盘子推回来,又明确地提醒我,在宝音心中,他比我重。
我倔强地不肯吃菜,生生地吃了半碗白米饭。
2
结婚当天,我第一次见他,他躲在热闹的人群背后看着我。矮小的身材,黝黑褶皱的脸,和宝音的高大魁梧相比,显得有点儿渺小。
婚后我们吃安家饭。我给他夹菜,他赶紧站起来,双手捧着碗。我说:“阿爸,你随意点儿!”他捂着腮帮子,点点头。
后来我才知道,彼时,他刚拔了牙,说话走风。从那以后,他就以牙痛为借口来看望我们。来的时候,肩上背的,手上拎的,恨不能把家搬来。
父亲去世时,我正怀胎九月,他连夜赶来,在父亲的灵前磕了三个头,用蒙语念念叨叨的,陪着我掉眼泪。那一刹那,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儿子出生后,他笑得合不拢嘴。我疑心他在父亲灵前的那一番念叨,无非是让他的孙子平安吧?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一连叫了我三声托娅,我不答应。宝音生气了:“阿爸叫你怎么不答应?”我赌气道:“那不是我的名字。”
宝音说:“这是我们蒙古人的习俗。”我固执地说道:“我不是蒙古人。”宝音瞪着眼睛冲我吼:“那你答应一声会死人啊?!”我反唇相讥:“不这么叫我,会死人吗?”
宝音怒气冲冲,一副要打我的架势,阿爸一个箭步冲上来,毫不犹豫地打了宝音一个耳光。清脆的响声,让我们三个顿时面面相觑。
阿爸瞪着宝音说:“她坐月子呢。你就不能让着点儿?”
第二天,阿爸嚷着要回去。我心里过意不去,鼓足勇气说:“阿爸!你想叫我托娅,就叫吧!”
可是,从那以后,阿爸不再这么叫我了。而今天,我想他是叫脱嘴了。
3
阿爸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掏出来,大到羊腿、风干牛肉,小到粉条、芝麻,我说:“阿爸,你留着自己吃吧!我们吃不了,也没地方放。”阿爸低着头,“嗯”了一声。
带来的羊腿很麻烦,要先把肉剔下来,再把骨头卸开。我郑重地对宝音说:“我不吃,这些东西我也不弄!” 阿爸拿起刀来,很麻利地把羊肉割下,把骨头沿骨缝剁开,分别装在不同的食品袋里。
厨房里到处是肉屑油渍,我一边收拾一边叮嘱阿爸:“下次来什么都别带!你看,多麻烦。”阿爸拿着半尺长的烟锅,没说话。
阿爸这一住就是半个月。我每天都要匆匆忙忙地跑回去,给家里的两个男人做饭,单位离家远,天寒地冻的,我骑着单车跑得很辛苦。一进家门,一个劲地喊冷。
阿爸要走了。他笑着把孙子抱在怀里,用近似乞求的口气问孙子:“跟爷爷走,好吧?”我这才明白,他是等着儿子放寒假,心里很是感动,可是公婆目不识丁,我不想让儿子在那样的环境里呆得太久。
临走的那天晚上,阿爸突然塞给我一个布包,说:“托――,不!图图,买一辆车吧!每天上下班,冻得真受罪!”
阿爸黑黑的眼睛炯炯有神,里面写满了怜爱:“让宝音每天送你。”我捏了捏布包,又递给他:“不用。我们自己买!”他不接,我执意要给,他突然耷拉着脑袋说:“有点儿少?!”
看他神情落魄,我忙开玩笑:“那是!等你攒够了,一齐给我!”阿爸马上神采奕奕的:“好!我一定给你攒够了。但你不能买太贵的啊!”说完,哈哈大笑,好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4
阿爸这一走,有半年没来。
“五・一”假期,宝音想回去看阿爸。这个季节,草原还没长出草来,我不想去。宝音有点难过:“你不让他带东西,他空手又不好意思来,就得我们回去是吧?”想想也是,送东西,其实就是他看望我们的理由。
借了一辆车,行走在空旷的原野。该死的宝音,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不住地停车问路。我忍不住发火,他委屈道:“以前坐客车,直接送到嘎查(蒙语:村)了。”
我哑然失笑,有其父必有其子。
到家,阿爸手挡在额头,仔细端详,确认是我后,他笑得满脸的皱纹都一颤一颤的:“我今天老听见喜鹊叫!原来是――”他大概怕叫错了,停了一下:“图图回来了!”
这一停顿,让他的喜悦打了折扣。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问宝音:“该吃什么呢?”宝音笑道:“有什么吃什么。”阿爸白了宝音一眼:“你是膘肥体壮的,肉都让你吃了吧?”
他去羊圈里看了一眼,又打量牛圈里那几头小家伙:“图图嫌羊肉膻,我们杀头牛吧。”宝音说:“好!我们吃牛大骨。”
那头小牛正甩着尾巴吃草呢。我于心不忍,再过一年半载卖了,能挣好几千块钱呢。阿爸说杀就杀,这么厚重的人情,我承受不起。
我说:“我想吃菜。”说完,我又后悔,这方圆百里人烟稀少,又是青黄不接的五月,哪里有什么新鲜蔬菜!
果然,宝音白了我一眼。阿爸搓着手,不知所措:“那该怎么办?”宝音给我使了个眼色:“她爱吃干豆角!”我连连点头。
阿爸大失所望,杀了两只鸡,吩咐额吉(妈妈)做了。他盘腿坐在炕上,点燃旱烟,遗憾地说:“你怎么不喜欢吃肉?净便宜了宝音。”
我接着他的话说:“就是,连回来的路都找不着!”说到迷路的事,阿爸顿时来了兴致:“我每次去看你们,下了汽车站,我就坐6路车,我记不住你们小区的名字。就记得过8站地,我就看车门,一开一关是一站地。可是,不知道是数错了还是咋的,老是提前下车……”
阿爸像个孩子似的,向我炫耀他的糗,吸一口旱烟,又慈祥地看我们一眼,惬意而腼腆。
5
回来后,我和宝音因琐事争吵。正在冷战,突然接到阿爸的电话:“图图!我又下错站了,你能不能――”我本能地想说:“呀!阿爸带好吃的来了!”
可是我正跟宝音赌气,于是冲口而出:“我正忙,你给宝音打!”
下班回到家,冷冷清清的。我有点担心,万一他没联系到宝音怎么办?
还是打个电话吧。电话是宝音接的。我问:“阿爸他――”
宝音打断了我:“他晕倒了!我们在医院。”晕倒了?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当年爸爸去世时,妈妈给我打电话:“你爸走了。”我不知道“走了”意味着什么;时隔几年之后,又有人用“晕倒了”来形容那个待我如生父的蒙古族老头,那么,他――
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惧,打了车就直奔医院。
还好。阿爸很快脱离了生命危险。
阿爸出院后,就在我家养病,虽然是轻微的脑出血,但他的说话却再也利索不起来了。
有一次,宝音随手拿了一张碟给他看,不想正是父亲葬礼的那张。我想换,阿爸不肯。看到阿爸在父亲灵前边磕头边念叨的画面,阿爸突然像个孩子似地嚎啕大哭,我们慌得不知所措。等了好一会儿,他不哭了:“图――图,我是想,多活几年,替你爸,疼你。可我现在……”
原来,十年前他在父亲灵前念叨的是这个;原来,他不停地给我送东西,总想叫我托娅,只是一种爱的表达方式;原来……
我的眼泪终于像决堤的洪水,流得满脸都是:“你会好的,阿爸!我要吃你带的羊肉,你要给我挣钱买车!还有,请叫我托娅!”
阿爸缓缓地转过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看着我,想笑,咧了咧嘴,涎水却流了下来。■(责编 冰蓝)